过了半小时,刑讯室里面逐渐安静了下来。
苏景明和张芷汀正准备要进去,一旁的小警员上来说:“张燕说,只让这位进去。”
说着他看向站在苏景明身后的张芷汀。
苏景明偏过头看向张芷汀,眼里是询问的意味。
“也好,女性审讯员没这么大压力。”张芷汀回他一个安心的眼神。
“我们在外面的观察室能听到里面的声音,放心。”苏景明轻声对她说,然后转头对小警员道:“你在门外好好看着。”
“是。”
做好一切准备,张芷汀只身进入审讯室。
张燕脸上哭花了的妆变得干涸凝固在脸上,张芷汀拿了包湿巾递过去。
“擦擦吧。”
张燕这才抬起头,沉默着拿过湿巾在脸上擦着。
“都说女儿贴心,我以前也总是和明远开玩笑说他要是个闺女就好了,不过这孩子心细,一点不比闺女差。”
就在张芷汀以为她要一直沉默下去时,张燕冷不丁地小声开了口。
看她收拾好自己,张芷汀才把早就在肚子里打了几遍稿子的话问出口:“李明远曾在日记里说你并非真心想和他的父亲结婚,而是……你能和我说说这段经历吗?”
女人叹了口气,眼神逐渐清明。
“说来奇怪,虽然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当年那件事我就像昨天刚经历一般,所有细节依然记得清清楚楚。”
张燕的老家在西南地区一个偏远的山区,那里居住的都是人大多是少数民族。
族里传统是当女孩儿来初潮后,会换下儿童时期的衣服,穿上代表妇人的裙子。
再由父亲会背着女儿上山,最后嫁给父亲挑选一棵老树、湖泊,又或者一块石头。父亲说这叫“换童裙”,张燕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她只看到母亲流泪的身影。
后来她才明白这是表明女孩儿和家庭彻底划开了界限,直到有一个男人将她娶回家。
作为一个女人,前半生栖息在父亲家,后半生在丈夫家暂时落脚,中间这几年许给一棵树,一生都要依附着什么而生存。
……
没多久村子里有人来放露天电影,张燕欢欢喜喜地和小姐妹们去看。
直到灯光熄灭,周围满是黑暗,一双手将她的口鼻捂住。
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像是漂浮在海面上,一时浮一时沉。
忽然光线遍布,那一束束手电筒光像是利剑照ʝʂɠ射在她雪白的肌肤上。
母亲的哭泣,父亲的咒骂,逐渐鼓起来肚子,再然后她就成了李海龙的妻子。
李海龙上门来娶的那天,来帮忙的堂姐给她梳头,笑着对她说:“阿燕,以后你的丈夫就不再是一棵树了,而是一个男人。”
张燕不知道这有什么值得高兴得。
她看见自己被一群哭着唱念的女性亲戚包围。女儿出嫁那天要唱哭嫁歌,表明对家人的不舍。
天下着雨,张燕走上离开家的路。她抬头往前看,只能看见被接亲的队伍踩得泥水四溅的路。
往后看,却只能听见一阵阵歌声:
山间的布谷鸟在叫了,让人难过
山坡上的马薇花开了,让人想家
姑娘阿支17岁时出嫁了
黄昏时妞妞阿支能回来吗?
……
婚后李海龙对她非打即骂,张燕哭着向母亲诉苦,母亲也只是说,这都是做女人的命。
李明远出生那晚,张燕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蚌,有一双手将她躯壳生生掰开,将“珍珠”从她的血肉中剥离。
日子并没有因为孩子到来而好过,李海龙每天喝酒赌博打她。
张燕在心里想要是有一天这个人突然死了就好了。像是听到她的许愿,半月之后李海龙在外喝醉睡倒在路边,被冻死了。
寒冷的冬夜带走了李海龙的生命。张燕得到片刻的舒心,紧接而来的是生活的窘迫。
她带着孩子来到城里想谋份工作,没有学历,只能做最累最脏的活。
后来经老乡介绍她来到KTV做夜场,她才意识到自己那张脸确实是很好看的。
周围追她的男人不少。二十多岁的张燕才觉得她真的与那棵树、那个男人没关系了。
可每回等到谈婚论嫁那一步,男人们一听她还有个孩子,都没了下文。
她便只能在夜场里一年又一年的蹉跎着青春。
后来她也遇到过几个男人,但除了把她的钱卷跑,什么也没留下。
直到王志出现,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张燕有个儿子,依然对她好。
情浓之时,他们甚至买了保险,互为对方的受益人。
儿子李明远也考上了大学,日子似乎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可造化弄人,李明远被检查出渐冻症,需要一大笔钱治疗,但即便花了钱,这孩子最终还是会死。
“那天王志对我说,要不弄点药把孩子送走,不然等到后期不仅是拖垮整个家,孩子自己也难受。”张燕声音干涩地道。
“我当然不同意,但是又不想反对,因为我知道如果我不答应,王志肯定不会和我结婚。我想着拖久一点,等到我们结了婚就行了。”
张芷汀斟酌了一下问:“李明远那晚听来,就是你默认了这件事。”
张燕鼻翼翕动,眼圈再次泛红。
“本来我以为能拖一段时间,谁知道那天晚上王志又再次提起来,我还是没回他,想着只要我不同意,他也就是说说。”
说到在这里女人忽然呜咽着道:“谁知道明远会听到。他回来的那天晚上,王志竟然背着我在那碗肉汤里下了毒鼠强。”
“而李明远应该也早就猜到了吧,自己回来吃的这顿饭其实是送他去死的。”张芷汀想起尸检报告说李明远身上没有反抗的痕迹,说明他是自愿喝下这碗汤的。
“因为他小时候最爱吃肉丸汤,有一回我被他磨得烦了就做了,被李海龙看见,骂我败家,将我打了一顿。自那以后明远再也不说想吃这道菜了。
那天他回家看见这道菜,像是很震惊一样,我只以为是他太开心。现在想来是他以为我为了杀他,在他最爱吃的菜里下毒。”
张燕说着早已泪流满面。
“那王志就不怕你也喝到那碗汤?”张芷汀知道这时候是询问最好的时机,张燕的心门早已打开。
“当时王志就做了一碗,他说明远爱吃就让孩子吃吧,我……竟还真以为他是好心。”
说到这早张燕早已泣不成声。
“明远端着那碗汤,看着我的眼神,我忘不了。他问我,妈,我吃了啊?”
张燕哭得喘不上气,张芷汀赶紧递了张纸给她,拍了拍她的背。
“我说吃吧,专门给你做的。现在想想,明远最后肯定还在期盼我说不要吃,不要吃……啊……啊……”
审讯室里只剩下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张芷汀抬起眼来望向那面不透视野的玻璃。
观察室的章良眼圈微红,看向苏景明却发现这个男人一直专心看着室内,表情和最开始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章良纳闷,明明这扇玻璃不透视,可位于两边的二人为什么像是能隔空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