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子安为了躲开孔怀英,晚鼓还没响,便匆匆溜出衙门。
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了会儿,很快,日暮西垂,街道旁栽种的柳树暗下来,成了一团墨影。夜市的小贩陆续出来,挂出一串串纸灯笼,照亮了墨色的柳树。
魏子安立于吐芽的柳枝边,见晃动的柳叶影后,款款而来一名女妓,手持折扇,扇面半开,脚步轻巧如猫儿。
他下意识避了避,露出腰间的木牌。她瞥了眼,娇笑着迎上来,道:“哎呀,是一位官差大人,可用过夜饭了?不如去奴家的酒楼坐坐?”
知道她是出来拉客,魏子安反倒放松不少。
正巧心情郁闷,又没想到去何处吃饭,魏子安思忖片刻,便顺着女人去了酒楼。他坐在露天的大堂,与其它普通的客人挤在一起,问跑堂的要了一壶热酒、两碟小菜、一盘蒸羊羔肉。大堂前搭了一个简易戏台,台上的两人正在唱小调,一男一女。贵客在两侧的二楼,手臂搭在横栏,时不时低头朝台子望去。
二人婉转、曲调柔媚,但因讲得是苏州话,魏子安便没注意听,只管喝酒吃菜。没过多久,便不知不觉中喝干了一壶,他招招手,又叫跑堂的来续。
正巧,唱小曲儿的伎人下去,换了两个涂着大花脸的弄人上来。
他们搬着一张木桌,摆到戏台。方桌上铺一张粗麻布,平整的桌面上,又立着一个木板,板子上掏了一个碗口大小的洞。弄人放下桌子,翻了两个头,跑下了台。紧跟着,伴随一阵密集的小鼓声,在座宾客的目光都聚集到了洞口,忽得,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碗口大小的洞中钻出个美人的头,云鬓簪花,挽着凤髻,冲台前的人儿露齿微微笑。
鼓声霎时间停了,一声清脆且悠长的笛声接了进来,继而古筝声、琵琶声、萧管声齐奏。美人的脑袋随着乐声,灵活地钻回洞口,又伸出一条莲藕似的白胳膊,十指捏了个莲花,随乐声翩翩起舞。
这时,楼上有人喊:“把帘子掀开!”
话音刚落,台下的看客门跟着叫嚷起来,鼓动戏台上的弄人去掀桌布。
弄人小跑到台前,笑嘻嘻地翻了两个跟头,继而顶滑稽地摇头晃脑几下,胳膊一挥,将桌布掀开。只见桌下空空如也,也正在此刻,美人收回手,脑袋再度钻出洞口,朱红的嘴唇一开一合,悠扬的小调慵懒地传遍酒楼。
客人惊呆了,叫好声砰得炸开。
在一片喧哗中,魏子安出神地望着木板前微笑的美人首。弄人嬉笑着放下桌布,又招手唤来另一位花脸丑角,两人一起抬着桌子下场。紧跟着,纤纤玉手挪到眼底,粉腮挨近,美人颈上有异香。
“这是表演杂耍呢。”女妓笑道。“叫洞中美人。”
魏子安颔首,见面前酒盏斟满,便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听您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女妓斟酒,语调洋溢着酥骨的芬芳。
魏子安淡淡答:“嗯,来这里办事。”
女妓笑道:“哎呀,现在可不是过来办事的好时候。”
“怎么说?”
“客官不知道?护城河里死了个人,大伙儿都在传是狸姑回来了。”
魏子安唇角微紧,手肘支起来,轻声问:“狸姑又是什么东西?你仔细说说。”
女妓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目光里藏着些许狡猾。
魏子安会意,主动将酒盏递过去。
女妓眨眼,睫毛蝴蝶似的飞了一下,笑着斟满酒盏,方道:“大约三十年前,苏州府也出过一桩人命案。我也是听母亲讲的,记得可能不大清楚。好像是城东有一个姓郭的男人,在入春后,总听见发情的猫儿在房顶叫唤。他本想着畜生发春,几天便会消停,结果这猫似是缠上了他,没日没夜地嚎叫,扰得人不得安宁。终于有一天,这位郭大哥受不了,便请来一帮人来捉猫。可他们将屋子上下都翻遍了,别说野猫,连一根猫毛都没瞧见。”
谈话间,戏台上不知何时演起了《玉昙记》,锣鼓交错,咚咚锵锵。
魏子安几口喝完酒水,递过去,继续问:“然后呢?”
女妓斟满,道:“后来,这猫叫声愈来愈厉害,扰得郭大哥整日头痛欲裂,走到哪儿都能听见那撕心裂肺的声调。乡亲们都说他是沾了不干净的东西,惹怒了哪方邪神,所以才遭了报应。”
魏子安蹙眉,问:“这和护城河里死得那个人有什么关系?”
“客官别急嘛,听我往下讲。”女妓说着,再度斟酒。
一杯杯清酒下肚,醉意逐渐升到了额头。
魏子安怕自己醉倒,不愿再喝。他手指颤抖着从腰间的钱袋里摸出几个铜板,摆到女妓面前。“继续。”
女妓则摇了摇头,眼睛眯成一条缝,道:“客官喝酒。”
魏子安拗不过,举起酒杯再度一饮而尽。“你继续说。”
“直到一日,有位云游的老道前来指点,告诉他,这人平日里拈花惹草,忒不正经,有姑娘心怀怨恨,剪了头发求狸姑来收拾他。这狸姑脾气大得很,轻易赶不走,但也有法子。就在留香园的后头,有一个早已荒废的园子,废园中央的池塘里养着宋朝的大鲤鱼。他去捞一条来祭祀狸姑,便能消灾。”女妓说。“没想到,那男人跑到废园捞鱼,却从池塘里捞出一具尸体。等他慌慌张张去报完官,回来的时候,身边围了好几只野猫在吃他的脸呢。”
“官府呢,衙门是怎么说的?”
“官府?尸首烂得太厉害,布告贴出来好几天,都无人去官府认领,县太爷便下令将尸体下葬,以失足溺水结案。”
魏子安用力地点了几下脑袋,火烧云般的醉意层层涌上心头,嗓子眼发干。
他仰起头,见夜幕拉扯开,一片漆黑的幕布迎头罩下来,像拿了一块黑布蒙住了双眼。可这布又是破了洞的,在漆黑里透出点点白光。魏子安顿时觉得眼花缭乱,似是戴上了官老爷拿水晶磨成的眼镜,耳边两串玳瑁珠子挂在来,冰冰地击打在面颊。
明明灭灭间,他觉着自己好似跳上了面前那座无边的戏台。
张大了嘴,正要扯开嗓子唱上两句,一杯美酒却又递了过来,紧贴在唇边,手腕一使劲,怼着嗓子眼灌进去。
“官差大人,喝呀,喝呀。”温热的呼气贴在耳边,她的嗓音与小鼓声交融一处,“好酒量,好酒量。”
像是溺水,魏子安浑身僵硬,冷意从指尖一直传到心口,耳朵也听不见一句清晰的话,婉转的戏文被拆散了,传到耳朵里,咿咿呀呀地乱响。他的脑海里不由浮现出昔日勘察过的那些溺水者的相貌,皮肤苍白的、四肢僵直,如果用手指扒开眼皮,能瞧见眼珠里蒙上了ʝ一层淡灰色的薄膜……难道他是醉酒后落水了?不,不……
一股香甜的热气扑向他的面庞。
“是不是要把他也杀了?”
“万万不可,他是官差。”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冒出来。
“哎呀,官差,”头一个女人嘻嘻地笑。“我们连举人老爷都杀过,还怕一个衙门里当差的小喽啰?”
“他不是普通的喽啰,他是查你的案子的喽啰。”
“那就更该杀了!”
清脆的笑声如瓷片一般冰冷,一片片贴上他温热的脖子,刀片般的触感,在蜜黄的肌肤游移,稍稍一偏,便能利落地割开他的咽喉,叫脖颈的血噗滋噗滋地喷出来。
魏子安顿觉颈子一凉!
陷入了昏迷。
不知睡去多久,魏子安耳边传来了另一个声音。
“醒醒,醒醒!”
魏子安的眼皮摁了弹簧似的,刷得一下睁开,眼前好似罩着雾气,只见他瞪大眼睛瞧了半天,才看清楚眼前人。
“做梦呢?”小贩嘟囔着,掸了掸手。
魏子安正想反驳,却见摊主在炉子上支起竹蒸笼,热气涌出,一阵清新的米香。
魏子安扶着长板凳,吃力地站起,指向装饭的蒸笼:“黄粱饭?”他嗓音沙哑。
“什么黄米饭?就是稻米饭。”小贩嚷嚷。“小碗二十文,大碗二十五,淋上糖水,加一碟自家腌的小菜。一大碗下去一天不饿。”
魏子安听了,下意识朝腰间悬挂的钱袋子摸去。
里头听不见一声铜钱响,他使劲掏了掏,摸出一张弥漫着芳香的彩笺——是他的账单。
十两纹银,吃酒看戏唱曲儿,不含过夜费。
“你到底要不要?不吃就走开,少耽误我做生意。”小贩甚是嫌弃,挥挥手,要将这浑身酸臭的醉鬼赶走。
“不,不。”魏子安连连摆手。
他转过身,踉跄着,往衙门的方向走去。
这般失魂落魄地路过河畔,只见两岸杨柳依依,柳条拂过水面,河道间荡过一艘游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