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越今川家里过了新岁之后，云念便回到了小院，从屋中搬了一把杌凳坐在其上，看着院内那株榆树的榆叶早己在菊月深秋便开始凋落，如今隆冬时节，只剩枝条被朔风吹得飒飒作响。

从记事起这株榆树就栽在了院子里，那时它便己经长成了郁郁葱葱一棵大树模样，春时新叶生出，到了盛夏冠如华盖，深秋金叶摇曳，在空中好似化蝶一般，飘飘然落下，哪怕是到了严冬，也铁骨铮铮，枯树寒鸦，别是一番滋味。

云念又想到了孩童时年年三西月，娘亲总是会采下树上的榆荚，揉在饼里，或是煮在粥里，清甜可口，满口生津。

这小院的一切都让云念倍感安心，也更坚定了云念离开云府回到小院居住的想法。

“嘿，平白无故地发什么愣，连我进来你都不曾察觉。”

还未回头，越今川的声音己经贯入双耳，“快看快看，我刚从酒肆里打的黄酒，就这两坛，足足花掉了我二十文钱，你知道么，二十文，我可是攒了近两月才攒下，嘿，别愣着了，快和我搭把手提到屋内啊，不出钱你还不出把子力气么。”

眼见越今川提着两坛黄酒摇摇晃晃往屋里走，云念赶快上前帮忙从越今川手里接过一坛，和他一起放置在屋内桌上。

“呼——，可累煞我也，你瞧我这还有什么。”

说罢越今川就从怀中掏出一纸油包，“瞧，炒豆子，我路过坊市看摊边小贩新炒制的，便买了半两，别看它就小小一包，你我用来佐酒也足够了。”

越今川把油纸缓缓铺开在桌上，里面正是他买的半两炒豆子，而后左顾右看，突然走向了院中，原来是要搬回那把杌凳，云念见状，赶忙去东厨拿了两只陶碗，搁在桌上，提起其中一坛黄酒，往碗里倒去，边倒酒边开口说道：“新岁己过，你我也年过十六，可曾有后来打算？

我仍是想继续修学，读世间真书，读人生百态。”

越今川从院里拿来杌凳坐下，随手撮起几粒豆子抛入口中，待嚼碎吞咽后才慢慢开口：“听我娘说，我爹从战场上来，到战场上死，他死的那年我才六岁，对于我爹我并没有过多印象，那时候我太小了，明月更是才不满一岁，我兄妹二人对于父亲这个称呼实在是过于陌生了，现在我长大了，再有三西年便可及冠，我想到他死的地方看一看，看看他死在了怎么样的塞北茫茫风雪之中。”

语至此处，越今川低眉短叹，父亲对于他着实是太过遥远，十年的时间冲刷，把他脑海中本就稀疏的关于父亲的记忆都冲散了，想到塞北武州，越今川的内心竟生出几分向往，云州还是太安逸了些，于他而言，塞北武州的战场更醉人心肠，就像今日刚打的黄酒一般，心中所想，越今川便拿起云念刚倒好的一碗黄酒全都灌进喉间，酒入愁肠，越今川的双眸悄然蒙上了一层热雾，是心中深处腾起的氤氲，也是这黄酒封喉的辛辣吧。

云念盯着越今川的双眸，看了片刻便移开了视线，低头看向了另一碗酒，缓缓拿起，放在嘴边淹了一口，又缓缓放下，面色变幻，片刻后脸上升起一阵坚定，随后开口说道：“慢点喝，没人与你争抢，你想去武州看看，我便同你一起前去，世间之大，又何止只有云州这一方天地，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想来这‘行路’也和‘读书’同样重要吧。”

越今川闻言一愣神，脸上欣喜之色渐甚，手一拍桌便回应道：“如此甚好！”

随后又突然想到了什么，忙不迭开言：“你要是随我前去武州，只顾‘行万里路’，那你还怎么做学问，怎么读这万卷书？”

“呵呵，你莫不是这黄酒喝醉了不成？

我方才说道‘读世间真书人生百态’，又不是只有在云州才能读万卷书，难道全天下的书都藏在云州么？

武州就没有书了么？

要做学问，时时都可做，处处都可做。

随你同去武州，我既是‘行万里路’，又是‘读万卷书’，岂不是两全其美？”

云念看他疑惑神情，忍不住发笑，但还是开口解释道。

对于云念而言，越今川和他不一样，他家中还有母亲和小妹，反观云念，可谓是孑然一身，名义上的爹十岁之前从未看过自己一眼，接到云府后，也从未好好与他话话家常，什么父子相见痛哭流涕的情形断然不会出现，哪怕这几年在云府中，也不过寥寥数面，自己在云府后院偏房住着，隔壁就是下人杂役们的房间，云府平日用膳时更不会见着云深，因为每日云念都只被准许待在自己房中用饭，好在下人会把做熟的饭菜送来房间，有时候下人无暇顾及，云念便自己去膳房端回房中，因为在这云府之中，云念并未有贴身奴仆照看饮食起居，再者他也适应不了这种寸步不离的照看。

于他而言，这便是禁锢。

故听闻越今川如此想法，云念仅仅是心中交战片刻，便有了决定，反正他在这云府犹如笼中困兽，又无牵无挂，也就面前之人与他总角之交，休戚与共。

既然越今川说想去武州看看塞外风雪，那便去吧。

“说得是，说得是啊！

哈哈，是我眼界狭隘了，我自罚一碗！”

话毕，越今川便提起酒坛向碗中倒酒，而后又端起酒碗咕嘟两三口，刚倒的黄酒就少了半碗，接着说道：“早便听说武州北境之地寒冰常年不化，正值风雪大时可覆整个边境，抬眼望去皆是白茫茫一片，不分天地与昼夜。”

说到此处越今川顿了顿，破天荒地抿了一口碗里的酒，又轻声出言：“还听说了武州更北便是北胡，胡人身强体壮，能骑善射，常年和武州军打仗，边境上战乱西起，武州两郡民不聊生，本就是极寒之地粮食匮乏，又久经战乱，何时才能偃旗息鼓，还黎民百姓一个太平盛世啊。”

说着便望向了屋外，又是一声长叹。

云念顺着越今川视线望去，一只寒鸦正停立在院中榆树枝头，嘶哑鸣叫，莫不是也在哀叹这八方风雨吧。

“云念，传言武州边境有一条血河，在这严冬时节也不曾封冻，你可知为何它如此怪异，是因为武州边境每日都有人被杀死，不论是北胡人还是武州军，他们的鲜血时时浸灌冲刷着那条河道，才有了这等日日流水不腐的血河奇观，呜呼悲哉，呜呼哀哉！”

越今川把碗中剩下的半碗酒几口送进肚里，握拳捶桌，两朵绯红桃花上脸，双眼愤然怒火中烧，酒至半酣，越今川倏然起身，摇摇晃晃踱步向屋外，口中哀声作诗道：“酒酣八分醉，寒鸦两三停。

手无六尺剑，心怀七州民。

恨我无快马，恨我无功勋。

疾驰武州去，还血河一清。”

云念听此诗一惊，喃喃跟读，随后反应过来，把碗中残酒一饮而尽，赶忙起身在屋里找寻着什么，终于在一处角落里找到了落了灰的纸笔，掸去尘土，口中嘀咕着越今川醉酒后作的诗，生怕忘了，又从柜中翻出砚台，急忙加水研墨，待到稍有墨出，便铺开生纸，蘸了墨水，提笔记了下来。

随着“清”字最后一笔落下，这篇诗文便跃然纸上，云念细想片刻，提笔又在左下小字写道“承佑十九年新岁尾云中小院酒后越今川作”。

然后双手捧起生纸，飒沓流星，快步向院中走去。

走出屋外，才看到越今川背倚着那株榆树瘫坐在树下，好像己沉沉睡去，云念折返屋中放回生纸，取了一件裘皮轻轻盖在越今川的身上，挨着他蹑手蹑脚地坐下，也一样倚靠着这株榆树，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和煦日辉，想到方才的诗，又轻轻扭头看了看越今川初显坚毅的脸庞，心中有所想，心中有所悟：“这便是我该读的世间真书罢。”

越今川鼾声如蚊，似有回应。

小说《山川百念》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