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夜。
十五六岁的小姑娘靠在身后的千年紫檀雕花柱上瞌睡,手边的琉璃灯不知不觉的从她的手中逃脱,“咣当”一声,在空旷的门廊中显得异常通透。
嘉卉像突然受了惊吓一般,生怕惹醒屋里的主子,忙不矢的捡起了地上的“罪魁祸首”。
不一会儿,屋里头就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此时,嘉卉的心中瞬间翻起层层骇浪,却认命似的急忙提着萝裙小跑进了屋内。
“是奴婢粗手粗脚,惊惹了夫人,还请夫人恕罪!”嘉卉双腿“砰”的一声跪在了地上,也不敢抬头看,小手紧张的绞紧了裙摆,额头上的冷汗涔涔。
众人皆知,这首辅府惹谁不好,都决不能惹这夫人一丝气性,否则被砍了指头拔了舌头都得忙着谢天谢地磕头了。
“嘉卉…?”
一声带着些许暗哑的嗓音轻声询问,似乎带着无数的不可思议和质疑,仅仅两个字却颤抖的不像样子。
跪在地上的人儿寻声抬头,便被一副活色生香的场面惊住了。
裴娆轻薄的纱衣半坠在香肩,露出一截白嫩的藕臂,一头乌亮的发丝随意倾泻在锁骨上,朦胧睡眼中尽是一番秋水潺潺。
多艳美的娇娘,媚而不俗,贵气横生,带着一种不可亵玩的惊艳美。
也难怪她对首辅常百般羞辱,甚至以死相逼,首辅那样的人物却还是将她视若珍宝,若是自己,恐怕也舍不得对这样的美人下手吧…
瞧见眼前的人儿眼巴巴的盯着她不放,裴娆加重了音量再次叫了一遍。
“是,是夫…夫人。”
这声回应,仿佛牵扯到了裴娆心底最深处的痛楚,扯的她头晕目眩。
裴娆垂睫微颤,低头看着自己这双细嫩的柔荑,哪里还有劳作了十几年的满掌疮痍。
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她的脑间闪过。
难道…她重生了!?
说来可笑,前世她堂堂远定候府的千金,千宠万爱长大的娇女,竟会为了一个负心薄幸的男人惨死在了破败的茅草房中。
那奄奄一息的感觉是那么真切,她的喉咙里似乎还留存着漫上来的腥甜。
她还记得最后寻来的萧玠抱着自己残破不堪的身体,满眼都是疲倦的血丝和泪水。
她好像从没见过他这样,裴娆一直以为,他是个没有心的恶魔。
没想到最后替自己收尸哀恸的居然是她恨了十几年的前夫,裴娆嘲弄的勾起嘴角,叹自己命运的可笑。
既然给了她这次机会,她裴娆一定要好好活一次。
她现在,是人人得而诛之奸臣萧玠的妻子,是挟天子以令诸侯萧首辅的正妻,绝不会再受任何人的欺辱!
裴娆撑着手坐起身来,不小心扯着了颈间的伤处,她轻嘶了一声哑着嗓子问道:“萧首辅…在哪?”
“首辅?爷现个时辰刚动身上朝不久。”嘉卉明显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主动提起萧玠。但见夫人并未因刚才的事情问责,她一直悬着的心便也放了下来。
摸着微疼的脖颈,裴娆急了起来。
若她没记错,现下应该是永安五年,她上吊以死相逼,让萧玠休了自己。
她不能坐以待毙了,若是那一纸休书到了她手里,这一切就又要重蹈覆辙。
“嘉卉,替我着衣。”
“啊?”嘉卉先是一愣,又诧异道:“夫人您身子还未愈,这是要去哪?”
“我做些吃食给首辅送去。”
嘉卉再一次懵住了。
昨儿个还砸了几千两黄金器物,上吊哭着闹着扬言要去黄泉等首辅的人,今日就要前去送吃食。
不会是要下毒吧…?
厨房内。
嘉卉看着忙碌的女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见裴娆此刻着了件金丝的桂兰襦裙,纤细的手指夹了筷肉馅娴熟的放在面皮子里,又捏出几个细细的褶印,瞬间一个精巧的小肉笼饼就成了。
若是同别人说,这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大小姐做出来的,指定没人会信。
嘉卉瞧着今日的夫人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还带着些如沐春风的温柔,胆子也大了起来。
“夫人,您这是跟谁研习的笼饼?”
裴娆闻言手中捻皮的动作一顿。
和谁研习?看向手中规整韧劲的面皮,突然回想起先前她也曾是一次次的把面皮擀的大小迥异,包的一次次露馅的千金小姐。
不过是跟了那人后日日做农妇摸索出的方子罢了,吃苦做累她从不怕,反而乐在其中,可真正让她…
裴娆目光随之黯淡,扯着嘴角淡淡笑道:“小时随着嬷嬷们常看,一次便成了,这东西难还能难过琵琶吗。”
御书房。
小皇帝明显是刚上完朝的模样,那头上通天冠还未摘,二三十斤的重量坠的他好似头要掉了一般,他跪在地上,双手不老实的垂起了背,委屈道,“首辅,朕真的知错了…”
只见那人着一袭紫袍对禽官服,头顶乌纱帽,生着一双狭长的凤眼,龙章凤姿,闭眸轻靠在龙榻之上,轻扣着桌子,浑身散发着一种清冷的寒意。
“朕真不知那红袖招也是首辅您的,若是知道,就是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砸啊!哎呦,您就饶过我这一回吧,要不…朕再给您建两间?”
话还没说完,门外候着的匡舟快步走了进来,看上去很是焦急模样。
“爷,夫人来了。”
萧玠手下轻扣的动作顿住,斜睨了眼来人,似乎是在做询问状。
“小人也不知,夫人现在已候着在门外了。”
“让她进来。”说罢萧玠冲小皇帝摆了摆手。
小皇帝一看自己这是可以退下了,心里一乐,赶紧起来。
可跪了这么久腿早麻了,刚起来就歪了身子。赵德和见状急忙上前,不过还是晚了一步。
裴娆一进门就看见了这副场景。
总管太监正搀扶着狼狈跪在地上的小皇帝起身,而圣上的龙榻上,赫然坐着那位神态自若的首辅。
裴娆心中倒吸了一口凉气,尽管知道萧玠挟天子以令诸侯,却也不知道他竟敢如此明目张胆的让小皇帝跪拜他。
裴娆压了心中思绪,上前恭恭敬敬的福了个身,垂眸:“臣妇裴娆见过圣上。”
小皇帝尴尬的拂了拂衣摆,轻咳了两声,“这地可真滑啊。”
说罢他又疑惑的打量了一下裴娆手里散发着香味的食盒,果断选择走为上策,“那个朕还有事,你们聊…你们聊。”偌大的屋间霎矢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裴娆轻叹了口气,才转头看向萧玠,却不巧他正似笑非笑的盯着自己。
四目相对。
裴娆看着眼前这张再熟悉不过的俊朗面孔,渐渐的和抱着她那副满眼猩红的样子重合到了一起。
那日的记忆就像梦境一般,裴娆还是不敢相信,令人闻风丧胆的萧首辅真的会为了她那样心痛。
裴娆咽下口中的心酸,努力做出一副平常的样子,终是先开了口:“首辅先歇歇罢,我给您做了些吃食,还热着。”
萧玠微挑眉,看着她的下一步动作。
裴娆走近了桌案,将食盒里的一碟肉笼饼和一碗银丝玉枣羹拿了出来,直到拿出来时,她才发现那碗羹在来的路上撒了,现在只剩了小半碗。
这可是她熬了三四个时辰的热羹。
裴娆心疼的端起了那只碗,有些欲哭无泪,丝毫没注意到手上粘了些外壁的粘稠。
正懵怔间,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拉住了她端着碗的右手。
裴娆诧异的抬眸,却看见萧玠拿起了一张洁净的帕子替她擦拭手中的粘腻,轻轻柔柔的动作,认真的连指缝都不放过。
一股酥酥痒痒的感觉拂过裴娆的心尖。
“今日是又想了什么法子来折磨我?”萧玠开了口,说的话很轻,那语气就像是在询问今天吃什么一样温柔。
原来,他以为自己今日来这就是为了给他找不痛快的。
裴娆就学着他那副高深的模样,轻笑道:“首辅吃了不就知道了。”
萧玠眸色一深,抬眸看向她小鹿般的眼睛,手探了上去。
“疼么?”
裴娆没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冰凉刺骨的手瞬间触到了她脖颈的肌肤。
裴娆着实被凉着了,下意识的哆嗦着退了一步。
萧玠的手就这么僵硬的悬在了半空中。
裴娆这才反应过来,萧玠是在说她脖颈间因上吊有的勒痕,她灿灿的摸了摸脖子,“不疼了。”
刚醒时有些微微刺痛,现在已经没什么感觉了,自己也看不见上面的样子,若不是他提了嘴,她都要忘了这件事。
“嗯”,萧玠收回了手,顿了顿又道:“药没了便同我说,我让匡舟再给你备。”
怪不得她的伤好的这么快,原是有人替她上了药...
活了两辈子才知道的事,裴娆觉得自己有点愧疚。
上一世她急于摆脱这个心狠手辣的恶魔,不曾用心体会,或许他从很早就已经对自己这般默默付出了。
裴娆清了清脑中的胡思乱想,顿时不再捉弄他,便又捧着碗朝萧玠面前推了推:“首辅政事繁忙,现还趁着热乎就快尝尝。”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萧玠听了她的话后,清寒的眸光中似乎多了几丝错愕,但当他再抬眸时就已消失无踪。
只见他从容的拿起了一旁备好的调羹,浅浅的挖了一勺入口。
“怎么样?”
萧玠下意识的想要皱眉,这般甜腻的东西简直齁的他头晕眼花。
可看见凑近的小娘子正期盼的望着他,萧玠突然又觉得,这羹好像没那么难以下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