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大靖国都。
天色暗沉,云乌压压的罩下来,风骤然而起,滂沱大雨倾泻而下。
菜市口安安静静,只有浓烈作呕的血腥味,提醒着人,刚刚这里发生过怎样一幕。
穆慈笔直的跪着,看着台上的血水混着雨水泅开,像是幅浓墨重彩的画,她眼中除了此,再也看不下任何的颜色。
轻薄的衣衫很快被打湿,服帖的粘在身上,衬的本就纤瘦的身体,越发的伶仃。
她睁着眼睛,始终望着斩首台上。
就在方才,她们穆家六十口性命,除了外嫁被免罪的她,以及身在千里之外的兄长穆齐,其他的如数在此。
她亲眼看着父亲死不瞑目,看着一夜白头的母亲默默流泪,看着年幼懵懂的妹妹发出凄厉惊恐的叫声。
看着他们穆家满门忠烈,却被冠上通敌叛国的罪名,永远的被钉在了大靖的耻唇柱上。
监斩台上坐着的,是同她日夜耳鬓厮磨,替她描眉簪花,与她举案齐眉的夫君。
他一身墨色长袍,神色寡淡,和她隔着人群对望。
他们曾经最亲密,这一刻最疏离不过。
穆慈闭了闭眼,薄削的身体晃了晃,整个人往一边跌去,地上布满了混着血水的雨,瞬间沾污了她身上素色的衣衫。
王四午时酒喝的有点多,脚步踉踉跄跄的往家走,却在路过菜市口时,看到倒在地上的穆慈。
闭着眼睛,衣衫尽湿,显出她玲珑的身姿,即便是躺在血污里,也难掩她的貌美动人。
王四咽了咽里水,双眼冒着光,走的越近了,越能感觉先前饮的酒,催的他口干舌燥。
"这样的天气,小娘子怎么躺在这了?”王四面容猥琐。
穆慈闭着眼睛,没有答话。
王四在她皇下探了探,见气息虽然微弱,但人却是活着的,胆子越发大了:“小娘子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哥哥我带
你去看大夫?"
穆慈陡然睁开眼,定定的望着他,依旧不言不语。
王四被她盯的有些发毛,视线往下走,心内越发痒的厉害,便心一横,笑着道:“小娘子莫怕,跟了哥哥,以后哥哥定会好好待你。"
王四平时不过是这皇城根下最末等的人,连街上张屠夫那五大三粗的女儿都嫌弃的人物,见状,眸子里泛着猩红,手上兴奋的哆嗦了起来。
刚要去解衣衫时,却被人用力一脚踢开,整个人飞出去好几米远。
还没爬起来,脖子上架了把刀子。
王四抬头,见一个面色肃冷似阎王的英俊男人解了外袍,温柔的俯身,将躺在地上的穆慈裹得密不透风后抱了起来。
即便是隔着漫天雨墓,也能感觉到男人扫过来时,视线中淬着冰,吓的王四立刻瘫软在地上。
穆慈也不反抗,从她的角度看过去,能看到男人坚毅的侧脸,绷紧的下颚线条,和紧抿着的薄唇。
娘说过,薄唇的人最是无情。
从前她不信。
现在-
“慕容烈,你打算如何处置我这个穆家余孽?"
慕容烈手譬缓缓收紧,目光柔和的低下头,轻轻蹭了蹭穆慈的脸。
他素来爱干净,连他身上裹着的外衣,已不是他先前监斩时穿的那件,显然是觉得先前的那件沾上了血腥味,换掉了。
可此刻他却无视她浑身肮脏,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甚至露出一个浅淡的笑,眸中更是冰雪消融:“婉婉,我带你回家。"
一个时辰前,他才面色沉静的看着她穆家那么多口性命,在他的命令下,一个个人头落地。
他的身上手上,还沾着穆家人的血。
转头却要带她回家。
穆慈似是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面上再也维持不了平静,在他的怀中笑了起来:“回家?我的家在哪里?慕容
烈,你告诉我,我的家在哪里?"
她笑的越来越大声,笑的眼角沁出了眼泪。
雨水顺着流进嘴里,灌进喉咙里,逼得她弓着身体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慕容烈温柔的轻抚着她的背脊,轻声道:“婉婉,你是我明媒正娶回来的妻子,是大靖的三皇子妃,你的家自然是我的皇子府。"
“你别叫我婉婉,我不是你的婉婉,我叫穆慈。"
婉婉是慕容烈给穆慈取的小名,大靖风俗,女子的小名不是小时候家里长辈取的,而是出嫁后由夫君来取。
“好,阿慈,我们回家了。”慕容烈笑着,语气里没有丝毫的恼意。
慕容烈将她抱进马车里,临上车前,他回头,看了一眼跪在地上屁滚尿流的求饶着的王四,眸中笑意瞬间敛去,点了点头。
再回头时,眸中又全是温和。
穆慈蜷缩在马车的鱼落里,身上的衣衫滴滴答答的往下淌着水,盘好的发髻也散开,整个人狼狈不堪。
外头已经没有了王四的求饶声。
慕容烈取了干净的帕子来,将她按在自己怀里,低头细致的给她擦拭。
“别碰我!”穆慈望着他,厉声道。
“婉婉,我给你换一身干净衣裳,不然会生病,婉婉不是最厌恶吃药了吗?"慕容烈抱着她,哄道。
穆慈视线对上他,却见他眸中是她熟悉的情意,穆慈死死的盯着他,却见他始终温和的卷着嘴角笑着。
她忽然觉得好冷,即便是这六月的天气,和他身上源源不断的热量,也没能让她暖和过来。
“莫容烈,穆家已经没了,我也不再是镇国大将军之女了,你再在我面前做出如此情深意重的姿态,只会令人作呕!"
穆慈说着,就要翻身从他身上下来,却因为跪了太久,两条腿早就已经麻木,整个人滚到了地上,头撞在马车壁上,撞得她眼前一黑。
慕容烈叹了口气,重新将她捞回怀里,眸色黑沉,耐心的给她擦拭。
“婉婉,我知你记恨我,但我答应过穆大人,会照顾你一辈子。"
"况且,穆齐尚在千里之外,圣谕未达--"
穆慈暗淡的眼神忽然亮如白昼,她伸手攥着慕容烈衣襟,声音因为紧张而颤抖:“你什么意思?"
“婉婉,只要你乖,我保穆齐一命,如何?"
说完,慕容烈将穆慈的手搭在自己肩上,低头找到穆慈的唇。
马车里的气氛登时火热了起来。
这一次,穆慈所有的反抗,悉数士崩瓦解。
三皇子府。
清风端着水盆进来,脸上带着忿忿不平。
细雨接过她手中的盆子,搁在洗漱架上,压低了声音问道:“这是又怎么了?"
"还不是府里那群人逢高踩低的,一个个见咱们穆家--"
“清风--”细雨瞪了她一眼,小声打断了她剩下的话,看了眼穆慈的方向,见她依旧闭着眼睛躺着,才松了口气。"王妃近日已经够难受了,你切莫招惹她。"
"我没有,我还不是为了王妃,晚上殿下在的时候,一个个往前凑,白日里殿下不在府上,便狗眼着人低,还在背后
说咱王妃早晚被厌弃。”清风嘀咕道,“可殿下每晚都来咱这玲珑苑,王妃为什么一句也不提起殿下?"
细雨摇了摇头:“王妃自有她自己的打算,咱们现在只要照顾好王妃,其他的事莫要多管,给王妃添麻烦。"
"知道了,对了,我还听见一件事--”清风凑近了细雨的耳朵,小声的说道,“听说圣上有意立三殿下为太子,以后咱这三皇子府就要改为太子府了。"
“细雨--"
先前在床上躺着没动的穆慈,忽然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细雨应了一声,赶紧拧了帕子,走到床边,递给穆慈:“王妃,前几日一直在下雨,我昨儿路过水榭,发现荷花都开
了,恰好今日天放晴了,要不要我做些糕点,王妃去水榭那里坐坐,赏赏荷?"
穆慈沉默着抹了把脸,没有回答。
细雨在她面前跪了下来,她殷切的望着穆慈,换了个称呼:“小姐,我知道这些天来,您的心里不好受,其实我和清风又何尝不是如此?可是老爷和夫人他们已经不在了,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下去。"
旁边的清风也跟着细雨跪了下来,泪眼朦胧的看着穆慈。
清风细雨都是从小跟在她身边的丫鬟,她俩都是穆家的家生子,老子娘也都在这次清缴中死了。
穆慈知道,许多天的深夜里,她俩也是在歌梦中哭湿了被褥的,现在却要忍痛劝她好好的活下去。
可是活着真的太痛苦了。
她这些天,几乎是夜不能寐。
她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满目的鲜血,那血那么红,那么浓稠,滚滚而来,将她没顶,而后便会在这样的窒息中惊醒过来。
很多个夜里,她望着枕边慕容烈的脸,咬碎了牙,才能克制住自己的双手掐住他脖子的欲望。
穆慈伸手,轻轻的抚着细雨的脸,之后又温柔的给清风擦掉眼泪。
她笑了笑:“我出去逛就是了,你们给我挑件好看的衣裳,可好?"
时隔多日,清风和细雨终于见到了穆慈的笑容,赶紧抹掉眼泪,用力的点点头,欢喜的伺候着穆慈换衣。
慕容烈回府,将马交给小厮,问道“王妃呢?"
“王妃带着清风和细雨在水榭赏荷。"
慕容烈脚下未停,径自往水榭走。离的远远的,便能听见笑声隐隐约约传来,走得近一些了,依稀能在穆慈脸上看到
浅淡的笑意。
慕容烈站在原地,原本冷厉的表情逐渐的柔和了下来,安安静静的看着水树凉亭里,一身素白的穆慈,侧耳听着清区
说话,身后细雨站着给她打着扇子。
不知清风说了句什么,穆慈倒在细雨身上,搂着细雨笑成一团。
他已经许久没见过穆慈露出这样的笑容了,穆家出事以来,穆慈总是苍白着脸,每次他要同她亲近的时候,她便浑身发抖,露出痛苦绝望的表情来。
募容烈挥手让身后跟着的人下去,自己悄声走到穆慈身后,细雨见他,脸上笑容凝住,刚要请安,被慕容烈制止住。
他接过细雨手中的团扇,顶替了她的位置,无声的站着,目光宠溺的看着穆慈。
凉亭的四角摆着冰,穆慈却脸色红润,皇尖沁着细微的汗。
让慕容烈想起了穆家还没出事那些日子,穆慈虽然是个细弱女子,但因出身在武将世家,身体比一些寻常的闺阁女子更为柔韧一些。
所以皇兄给他的那本册子上,许多其他女子做不到的事情,穆慈皆能与他品鉴一二。
许是慕容烈的目光太过灼热,穆慈觉察到不对,转头,对上他一双墨黑的眸底,燃烧着火焰。
像是被人兜头泼了盆冰,脸上的笑意甚至来不及收起,就那么尴尬的僵在脸上,眼神也冷淡了下来:“你今日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慕容烈低下头,在穆慈唇上啄了一口:“不回来的早些,怎能看到王妃笑的如此开怀的样子。"
说完,又亲了一口,道:“真想将我的婉婉藏起来,让你只笑给我一人看。"
慕容烈话里浓郁的占有欲,让穆慈不舒服的蹙起了眉。
不过她没有推开慕容烈,反而直勾勾的望进他眼睛里:“殿下,如今可有我兄长的消息了?"
"他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婉婉放心。”慕容烈搂着穆慈纤细的腰,直视她回道。
穆慈不言语,只是眉间却没松开,似云拢雾罩,竟比这荷花池里盛开的荷更加风流,叫他怎么也看不够。
两个人气氛难得静谈,没有剑拔弩张。
二九硬着头皮走进来,弯腰给俩人请安:“主子,刘公公带人已经过了前大街了,您看?"
"知道了,下去吧。”慕容烈语气里听不出喜怒,眼神却冷冷的扫过二九。
二九心内叫惨,赶紧退了出去。
换做是从前,被人撞破了她俩如此亲昵的画面,穆慈总是会羞恼的红了脸,现在却剩下一腔冷淡。
从他怀里起身,刚打算从他身边走开,却被他握住手。
穆慈任由他握着,面色淡淡的问道:“殿下有事的话,自去忙着,叫清风细雨回来便是。"
“婉婉难道不问问我,是什么事吗?”慕容烈粗粝的指腹摩挲着穆慈的手背。
穆慈难堪的咬着下唇,撇过头去。
慕容烈低沉的笑声缓缓入耳:“婉婉不想知道,可我偏偏只想与你分享。"
慕容烈微微笑着,眼角眉梢都是难得在他身上看见的意气风发。
他一边牵着穆慈的手,一边细细的跟她讲,今日皇帝是如何在殿堂上夸赞他,散朝后,在御书房又是如何与他密谈,立储的旨意已备好,放他归家做准备的。
他平时在人前大多沉稳,唯独在她面前,会露出些许的情绪。比刻他不过是微微扬眉,穆慈便知道他这是心情极好
的。
穆慈眸中闪过一丝疑惑:“为什么会是今天?"
慕容烈眸中闪过一抹异色,很快压了下去:“自然是水滴石穿,日积月累,父皇终于觉察到我的好了。"
从水榭一路走到玲珑苑,府里上上下下早已忙碌了起来,每一处都被打扫的纤尘不染。
皇子府管家福叔远远的见到慕容烈和穆慈,小跑着上前,请安后,恭敬的说道:“爷还在这闲庭信步的,可把老奴急
坏了,圣旨已经快到大门口了,殿下还是赶紧跟王妃去焚香沐浴吧。"
可在沐浴后,问题又来了。
穆慈看着端着王妃服饰的嬷嬷,跪在她面前,眼里不其恭敬。
“请王妃换上衣裳。"
"怎么?我现在竟是没穿衣裳的吗?”穆慈忍不住心底的戾气,迁怒道。
慕容烈早就在人的伺候下,穿上了他的皇子服,金黄色的皇子服前后绣了蟒纹,衬的他越发的英俊挺拔,金尊玉贵。
在穆慈跟人僵持间,走进屋内,见屋子里跪了一地,便沉了声音,问道:“怎么了?"
“启宣殿下,王妃她坚持不肯换上品级服。"
嬷嬷说道,面上全是幸灾乐祸。
毕竟这样大好的日子里,哪个男人能容忍一个女人坏了好兆头,况且还是一个家门没落的女人。
谁知等了半晌,却没有等到慕容烈呵斥穆慈的声音。
嬷嬷微微抬头,却迎面被一脚踹开,手上捧着的衣裳散落在地,嬷嬷被踢的倒在一边哎呦哎呦的叫唤着。
福叔跟在慕容烈后头,赶紧示意其他人将她堵了嘴拉了下去。
慕容烈眸中阴沉,酝酿着风雪:“福叔,平日我不在家时,下人就是这么对王妃说话的?"
他的目光所至处,所有人都跪了下来,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只有穆慈立在人群最中央,冷静的看着这一切。
慕容烈似乎气极了,脸色越发不好看:“好,好得很,一个下人竟就敢踩着主子的脸说话了,就统统给我拉出去发卖了,换一批懂尊卑的进来。"
所有人噤若寒蝉,穆慈却反而笑了笑。
“你笑什么?”慕容烈问道。
“没什么,不过是觉得皇恩浩荡。”穆慈说道,
福叔看了穆慈一两眼,其实对她这个主母,福叔是没什么意见的,只是她毕意是穆家人,若是之后知道了她们穆家火
门的罪魁祸首--
怕是这个皇子府永无宁日了...
“圣旨到--”从大门处传来的声音打破了眼前的僵局,慕容烈亲自越过人群,走到穆慈面前站定。
他的语气温柔,不复先前的冰冷:“不过是一身外皮罢了,婉婉不想换便不换,父皇若是申饬,便来申饬我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