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誉虽然没给我带糖葫芦,但我没想到另一个人会给我带。
那个人叫李彦,是李誉的五弟,在众皇子公主中排名第九,宣和之变后就主动请缨戍守边关,从此再没踏进京城半步。这次奉命护送北狄公主和亲是他三年来首次归京。
李彦比我还要小几个月,小时候我经常喊他小九儿,给他带些宫外新奇的小玩意儿,哄得他经常给我开后门让我来宫里玩。
他和李誉都是皇宫里最不合群的两个皇子,李誉不合群是因为他母妃是被赐死的,所有人都嫌晦气不愿同他玩,而李彦则是因为他在众皇子中年纪最小,也最受皇帝喜欢,却奈何从出生起就是个哑巴,所有人都故意孤立他。
那时候二皇子还在世,我阿姊也还没出家,爹爹的全部希望还都压在姐姐的头上,没有人管我,我像一根胡乱生长的藤蔓,没规矩惯了。
有一年我爹送我去读私塾,同窗里有位将军的妹妹,正是后来的徐良娣。
我跟她闹矛盾,她骂我有娘生没娘养,气得我坐在她身上把她的脸往地上按,后来我爹再也没敢送我上私塾,只请了老师在家教我。
李誉被排挤,李彦被孤立,再加上我这个京城出了名的「恶霸」,在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岁月里,我们组成了宫里人人敬而远之的三人组,肆无忌惮地挥霍着大把年华。
只是后来我成了太子妃后,便再没见过李彦。
北地天寒路远,鸿雁难传,寄给李彦的书信大多没了后续。
随着我和李誉的嫌隙越来越深,我恨极了宫里的每一个人,也再没问过李彦的情况。
我以为他会将我忘了,却没想到他进宫后的第一件事,不是去见皇上,而是径直闯进了东宫,来了我生前住的承香殿。
李誉要是再晚来一点,承香殿的门都要被小九儿给砸了。
「你在干什么!」李誉赶紧上前拉开了他。
李彦恶狠狠看了他一眼,毫不客气地将他的手从自己的胳膊上打了下来,比画道:我来接昭姐姐走。
「她是你嫂嫂,你凭什么带她走?」李誉拉住了他的手腕,大声命令身后的侍卫,「来人!燕王护送北狄公主进京一路辛苦,带他下去休息。」
李彦没理会他,冷着脸换了只手继续拿石头砸承香殿的门锁,一声胜一声闷沉,吓得侍卫们动也不敢动。
白无常坐在墙头抱臂瞧了半天热闹,终于没忍住问我:「他们在演什么戏?」
我摇摇头表示不知道,我一个死了半年的人,什么带走不带走的,他们究竟在说什么。
突然哐当一声,承香殿的门锁终于被砸开了。
李彦甩开李誉推门走了进去,环视了院内片刻后,走到右角落的桂花树下,蹲下身用方才砸门的石头刨地。
我从墙上跳了下来,凑到他身边围观,想看看他到底是要做什么。
而李誉却似乎知道他要做什么,只站在殿门口望着他。
挖了大约有一丈深,一只精致小巧的青铜盒竟被他挖了出来。
这这这这是——长相忆!
十年前京城的王孙贵族里最流行的游戏,将愿望写在纸上放入盒中埋在地下,等到十年后挖出来,愿望就一定能实现。
那时我从宫外知晓了这个游戏,便邀请李誉和李彦一起做了这个盒子,不过那时候我们是埋在御花园里的树下,没想到时过境迁,长相忆竟然会出现在承香殿中。
李誉走进殿内,想从李彦手中接过盒子,却被他一把躲过。
李彦从袖中拿出钥匙打开了长相忆,将其中绣了「誉」字的香囊拿了出来扔给李誉,然后抱着盒子就要出去。
「站住!」李誉拦在了他面前,用命令的口吻对他说,「把小昭的也拿出来。」
李彦盯着他:我要带昭姐姐走。
「她是太子妃,是我的妻子,你不能带走她!」
李彦:她已经死了,你马上也会有新的太子妃。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李誉将手放在了盒子上,大有不给就抢的架势。「小昭的东西我来替她保管。」
两个人僵持不下,谁都不肯让步,我抚额长叹,「我说你们能不能别像小孩子一样抢来抢去,麻烦考虑一只鬼的感受好吗!我说过我的东西要给你们了吗?」
两个人争执之中,青铜盒终于不负众望地摔在了地上,里面的东西也都散了出来。
李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蹲下身捡起了我的香囊,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承香殿,离开前还不忘命人将燕王带回他的寝宫。
这个人真是狗啊!
我冲过去追上他,大声骂道:「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没脸没皮,谁允许你拿,拿走我的东西的?
「李誉我警告你,不准拆开,敢拆开我就杀了你!
「听到没!听到没!」
我使劲朝着他吹风,可他却好像丝毫没有感觉到,只顾走自己的路。
一直到储殿,他终于停了下来,低头看了眼握在手中的两个香囊,嘴角扬起满意的笑容。
李誉一笑,我就知道完了。
储殿内,他将內侍都打发了下去,一个人坐在太子椅上,盯着我的香囊发呆。
我泄气地坐在殿内的台阶上,托腮看着汉白玉地面发呆,「不让你看你非要看,你可别自作多情以为我喜欢你,那时我不过是怕阿爹要我走姐姐的路罢了。
「众皇子中只有你和小九儿肯与我玩,小九儿呢我一直当他是弟弟,想来想去也只有你最合适了。
「要不是你逼着我嫁到东宫当什么狗屁太子妃,我现在早就……」
「小昭。」李誉突然叫出了我的名字,我抬头看向他。
却听到他说,「十年之约还差几个月,我等你自己来拆这个香囊,不管你的愿望是什么,我一定帮你实现。」
说完他拿出一个盒子,将我和他的香囊完完整整地放了进去,锁上存好。
他疯了还是我疯了?我尸体都凉透了,他跟我说让我自己来拆这个香囊?
而且他不知道,我香囊里写的愿望其实是:如果爹爹将来一定要我嫁到皇室,我希望那个人是四皇子李誉。
我眼看着他将盒子小心翼翼藏在了储殿书架的最里层,甚至还特地找了几本书挡住。
没想到太子在太子殿内放个东西,都要藏得这么仔细,他以为小九儿会像他这么不要脸,直接过来抢吗?
有时候我真的看不懂李誉。
不对,应该说我从来都没看懂过他。
殿外突然有人敲门,说是徐良娣托人从府中送进宫了一碗参鸡汤,还热乎着,要给太子陛下补补身子。
李誉思忖片刻,走回太子椅上应了声,内侍端着汤低头呈了进来。
「站住。」李誉突然叫住了他,「抬起头来。」
内侍缓缓将头抬了起来,他看了眼问:「我怎么以前没见过你?」
「小的是徐良娣前几日送进宫的,先前在大将军府上做事。」
「端上来吧。」
哼,我翻了个白眼,徐良娣可真是会安排,自己胆小如鼠回家躲着还不忘安排个眼线在宫里,时刻监视着李誉,生怕别人抢了似的,也就她会把李誉这种渣男当块宝。
我走过去瞧了眼瓦罐里的参鸡汤,不过是和人参一起炖的鸡汤,有什么了不起,还要特地送进宫里来。
我正准备离开,眼角忽然有寒光闪过,等我反应过来,那内侍已经拿着匕首直冲冲对着李誉了。
「小心!」我忘记自己已经死了,冲过去挡在李誉身前,那匕首却穿过我的身体,直直地插在了李誉的胸口。
「李誉!!!」
李誉咬牙忍着疼痛一手抓住了内侍的脖子,将他从台上扔了下去,一直在殿外候着的阿布,听到响声很快破门而入,那内侍却先他一步服毒自杀了。
「太医!快叫太医!」阿布大喊道。
李誉瘫坐在太子椅前,大片大片的鲜血从他的胸口流出,我想去扶起他,可手怎么也碰不到他,只能急得直哭。
白无常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将手忙脚乱却什么忙都帮不上的我拉了过去,摇了摇头说:「你夫君看样子凶多吉少,看来你注定是投不了胎了。」
「乌鸦嘴!你才凶多吉少!」我狠狠剜了他一眼。
李誉从小到大运气就好,这次也一定会没事。
东宫里的太医们忙活到半夜,才将李誉的血止上。
血虽然止住了,太医却都不敢保证人什么时候能醒,只说一些「太子吉人自有天相」之类的空话,气得皇上当即要拉他们出去斩首。
太医们吓得一个个都跪了下来,惶恐地说:「刺客的剑虽未伤及心肺,但刀尖有毒,卑职……卑职一时之间也不敢断定是何毒物,无法对症下药,只能保险治疗,但皇上放心,卑职必会拼尽全力护住太子性命!」
皇后也安慰正在气头上的皇上:「誉儿身体向来康健,这次必然也能挺过去,娉婷在外殿已经跪了半夜了,想来应该知错了,如今太子身边无人照料,不如让娉婷……」
「你就惦记着你侄女!」皇上横了她一眼,「刺客是她送进来的,这件事她难辞其咎!要是誉儿有什么三长两短,朕要你们徐家都陪葬!」
皇上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东宫,皇后让太医都下去研究疗法,转头看了眼还在帘外跪着的徐娉婷,恨铁不成钢地说:「还跪着干吗?还不快进来照顾太子。」
徐良娣跌跌撞撞走了进来,泪眼婆娑地对皇后哭道:「姑母,刺客的事侄儿实在不知情啊!侄儿不过……不过是觉得太子身边能用的人太少,想为太子分忧而已啊。」
「行了!人还没死哭什么哭!」皇后喝了她一声,「你先照顾好太子,刺客的事本宫会调查清楚。」
虽然我和徐良娣一直对付不来,但我觉得这事或许她是真的不知情,她这个人虽然喜欢斗喜欢争,但总不至于拿自己夫君的性命做赌注。
白无常递了块手帕给我,说:「你一个死人想那么多干吗,赶紧擦擦脸吧,满脸血痕,不知道的以为你是脸着地摔死的。」
「对!死人!」我突然想到,既然那刺客也死了,那我直接去问他就好了。
我问白无常:「你之前说宫里的鬼魂都是你和小黑接走的,那今天那个刺客的鬼魂,你们是不是也见到了?」
白无常猛地拍了下脑子,「你不说我都给忘了,收魂的正事还没做呢!」
「不用了,魂魄我带来了。」黑无常撑了把红伞穿门而入,我认得那伞,是他收魂的法器,之前我就是这么被他接走的。
黑无常抬起了伞,刺客的魂魄哆哆嗦嗦地出现在了伞下。
「你为什么要杀李誉?」我冲上去质问他,「是谁指使你的?」
刺客抬眼见到了我,险些吓破了胆,结结巴巴说:「太,太子妃……原来东宫真的有鬼!」
「对,」我说,「不过现在你也是鬼了。」
刺客这才反应过来,茫然后退了几步,难以置信地问我:「我死了……我死了?」
我上前一步,「别那么多废话,快告诉我,你用的是什么毒药?」
刺客抬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珠帘后躺在床上的李誉,突然大笑起来,「就算我死了,能拉上太子垫背,也不枉大将军照顾我一场!再说——」
他看向我,「太子死了,你们夫妻二人就能团聚,我也算是成了一段姻缘,太子妃,你应当谢我。」
「你!」我气得上前揪住了他的衣领,「李誉要是死了,我绝不饶你!」
刺客高昂着头,讥讽我道:「你以为你还是东宫太子妃吗?不过同我一样是只鬼而已,我难道会怕你?」
「别吵别吵了。」白无常拉开了我们,「小黑,你先带他走,带他去地府瞧瞧什么才是应该怕的。」
黑无常刚抬起伞,刺客便吓得向殿外跑去,却还是被白无常一把抓住扔到了伞下
刺客不服,指着我说:「她也是鬼,你们怎么不抓她!」
白无常挑了挑眉,「你在教我做事?」
「你们这是徇私枉法!」刺客大喊,「我,我要去告发你们!」
「等一下!」我叫住了正准备收伞的黑无常,问那刺客,「你刚刚说你是为大将军做事,可你却穿着北狄才能制出的鹿皮短靴,你左手虎口和掌心都有茧,是常年骑马缚缰绳所致,你不是中原人,但又能准确认出我是已故太子妃。所以,我猜你并不是为大将军做事,你的主人,应当是当年宣和之变中被斩杀的堇王李享。」
刺客面露惊色,愣在原地。
我知道,我猜对了。
「当年堇王曾说乐家小女儿聪慧过人,若他为君必会让你母仪天下,如今见了确实不假。」刺客叹道,「如果太子是堇王,你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我是怎样的下场,与谁都没有关系,但你怎样的下场你自己选。」我走到他跟前,用咄咄逼人的眼神压着他,「救人还是杀人?是永坠地狱还是要投胎转世?你自己想清楚。」
是的,从申时到次日子时,李誉连个盹都没打。
「我怎么知道。」
「我有个问题一直很好奇。」白无常眨着一双求知若渴的眼睛问道,「你们真的……是夫妻吗?」
我愣了半晌,我和李誉除了拜过天地外,好像还真的一点夫妻的样子都没有。
活着的时候我们互相看不顺眼,一见面就吵架,大婚那天甚至还动了手,我用匕首划伤了他的手臂,他掐着我的脖子骂我疯子,我们差点打到皇上皇后都来围观。
我收回神,跳下了树,「要不我去吓吓他。」
「哎哟你可别了。」白无常跟着跳了下来,「万一你把人吓死了,我和小黑两个鬼可承担不了这个责任。」
「我有分寸。」我自信满满,李誉这个人十三岁就能徒手打死一只老虎,怎么可能被我吓死。
我和白无常正僵持着,却听到黑无常突然说:「他睡着了。」
我转头看去,李誉果然趴在书桌上睡了,一旁的侍卫阿布见状命人拿来床毯子给李誉盖上。
不过是个太子而已,看起来比皇上还忙,真会装模作样。
我走过去趴在窗前想看他是不是真睡着了,却蓦然看到他手下的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我的名字——
乐昭。
「看什么这么入神?」白无常问我。
我忙眨眨眼睛转过身,清了清嗓子问:「他睡着了,我怎么给他托梦?」
「这个好办,你站稳了。」白无常向后退了几步,突然急冲向我,一头把我撞进了李誉的梦中。
这还真是……简单粗暴啊。
我惊魂未定地睁开眼,只看见一片骇人的血红色,而那红色之外却有微微的烛光在温柔地摇曳着。
什么东西?
我一把扯掉了眼前碍事的红布,却发现面前的一切竟然有几分熟悉。
红烛垂泪,罗帐轻散,大红地毯从床前一直铺到外殿。四五个婢子立在身侧,每个人手里都端着一样东西。
难道这是我大婚那天?李誉不是刚定了和北狄公主的婚事?怎么会突然做这种梦……
一旁的玉珠姑姑见我自己掀了盖头,忙上前来替我重新盖上,「太子妃可不能心急,新娘子的红盖头是要等新郎官来才能揭的。」
「不用等了。」我想起三年前大婚那天李誉和我打了一架后,最后是在徐良娣那留宿的,遂又将盖头扯了下来,站起身往门外走去,「我自己去找他。」
「哎……太子妃万万不可啊!」
然而我刚走到门口,就和被一群人簇拥进来的李誉撞了个满怀。
「这么急匆匆地,是要去哪儿?」他没好气地问我。
「去找你。」我摸了摸被撞疼的脑袋,感叹这个梦还挺真实,我都好久不知道「疼」是什么感觉了。
李誉哼笑一声,「这么着急想见我?」
「对啊,不着急我进你梦里来干吗。」我嘟嘟囔囔说了句。
「你说什么?」
「我说,」我想起了正事,提高音调说,「我想吃糖葫芦。」
李誉显然是被我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给惊到了,站在那儿愣了半晌才说:「这深更半夜,我上哪给你找糖葫芦。」
「也不用今晚就吃,你明天醒了有空烧给我就行。」
「烧?」他不解。
「对啊,我死了你可不得烧给我吗?」
李誉忽然有些生气,瞪了我一眼,「整天胡说八道!」说罢转身一边向屋内走去,一边吩咐玉珠姑姑,「把太子妃带进来。」
玉珠姑姑上前作势要来搀扶我,我忙向后退了几步躲开了她的手,大喝道:「你别碰我。」
刚进东宫时玉珠姑姑对我最好,我便以为她是好人,什么话都同她讲,可后来才知道她是皇后和徐良娣安排在我身边的耳目。
啪——
就在我们拉扯之际,藏在我袖中的匕首突然掉落在地。
李誉转过身,目光直直地落在匕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