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
视线从朦胧切换到清晰,我很快辨认出那个站在沙发边的身影,正是肖朗。
他的酒完全醒了,昨晚那点失态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某种冷淡的克制。
见我醒了,肖朗目光扫过来:「对不起,昨晚我喝醉了。」
我点点头,撑着沙发坐起来,才发觉自己腰酸背痛:
「我知道,你失恋了很难过,我的床借你一晚,不用谢。」
说着,我穿上拖鞋,强忍着浑身的酸痛,准备回卧室继续工作。
然而错身而过的一瞬间,肖朗忽然抓住我手腕,沉声道: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是一间合租房。」
「是。」
「你不是嫁给了有钱人吗,戴着你三克拉的大钻戒,就住这种地方?」
「吵架了,我自己出来住几个月,他停了我的卡。」
身为小说作者,这样的桥段编起来一点也不困难。
我深吸一口气,继续道,
「等和好后我就会搬回去了。那天晚上你说的没错,我的确对你有过那样的想法,但现在已经不会了。你这么喜欢你女朋友,希望你们能早日和好。」
「我女朋友……」
肖朗重复了一遍,紧接着脸上浮现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神色。
我用力掰开他扣住我手腕的手指,微微低头,轻声道:「再见。」
肖朗离开后,我回卧室发了会儿呆,又重新打开了电脑。
由于昨晚他的突如其来,我没来得及更新,这个月的全勤奖已经没有了。
编辑专门发来信息,问我昨天怎么没更新。
「昨晚有个朋友来家里,有点事要处理。」
我解释了一句,然后向她保证,接下来三天会每天加更三千字,以补偿昨天的缺勤。
然而还没写几行,手机便响了起来。
我接起电话,那边传来姑姑的声音:「南乔啊,这个月快到十五号了,记得及时打钱过来哈。」
「好。」
「我前两天去给你爸妈扫墓了,顺便烧了些纸钱,你不用操心这些,就好好工作赚钱就行了。你哥和你嫂子的房子等着你养呐。」
「我知道了,谢谢姑姑。」
「谢什么谢,你这孩子,咱们是亲人,你客气什么?」
姑姑那边似乎有人在叫她,她应了一声,然后道,
「好了,这边还有事,先不说了。南乔你记得打钱哦。」
电话被挂断了,我盯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字眼发了会儿呆,很快掐着手心让自己强行回神,然后开始心无旁骛地码字。
晚上回去后,我给小游打了个电话。
她很快就承认了:
「我的确是故意的,你从他那个小区搬走后他就想办法联系到我,向我打听了你的情况。起先我没说,但后来你堂哥出了事,我想即使官司打不成,至少他能劝你两句,别再把自己后半辈子搭进那个无底洞里去。」
我仰面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斑驳的墙皮,扯了扯唇角:「他能劝动我吗?」
「如果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劝得动你,这个人一定是肖朗。」
小游笃定地说,
「你这脾气,我都说不听,结果当初你和他恋爱那会儿,同样的话他变个方式说出来,你就认了。」
「你也说了,那是谈恋爱的时候。」
「可他现在不就还想继续和你谈恋爱吗——你别说他有女朋友了,你还骗他你已婚呢。」
我想说那不一样,却说不出话来。
脑中清晰地回忆起那天在电梯里,他扯开衬衫领口,脖子上露出的鲜红吻痕。
小游挂了电话,我还在愣神,手机却又震动起来。
是肖朗发来的微信:「已付的定金不会退。」
「为什么?」
「因为我们已经接了你这个案子,就会帮你打赢。」
他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
「过去的感情归过去,现在的生意归现在——你就算不想再接触我,总不至于和钱过不去吧?」
拒绝的话都已经打在对话框里,又被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
小游说的没错,肖朗其实永远都知道该如何说服我。
或者说,恰巧因为说这句话他的人是他,我才会被打动。
换了其他人,谁都不行。
我想办法联系了我妈之前的主治医生路新宇,问他四年前我在医院借用过的那台笔记本电脑还在不在。
那段时间我除去工作外,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泡在医院。
收到第一份签约合同时,就在病房,因为手机显示格式出了问题,我便借用了路医生的电脑。
「四年前的电脑怎么可能还留着。」
他在电话那边失笑,在我心生失望的时候,又话锋一转,
「不过换电脑的时候我把所有东西都备份在移动硬盘里了,你可以拿回去找找看。」
我和肖朗约好了过去拿移动硬盘,然而见面后肖朗却微微一怔,猛地转头向我看来。
避开他直勾勾的,灼热仿佛不加掩饰的眼神,我从路医生手里接过袋子,低声说了句谢谢。
「不用客气,这几年你过得还好吗?」
他语气里带上了几分关心,末了,目光向肖朗身上瞥去,「交男朋友了?」
「……不是,是一个律师朋友。」
说话间我下意识看了肖朗一眼,他抿了抿唇,脸色有些难看。
路医生若有所思道:「如果还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忙,你依旧可以随时联系我。」
从医院出去的时候,正逢下午两点,照下来的阳光灿烂得刺眼。
我眯起眼睛,正要开口,肖朗已经先一步出声:
「找个地方吧,先尝试一下能不能从硬盘里找到合同原件。如果有合同的话,这个案子胜诉的概率会更大。」
他走到停车场,拉开那辆银蓝色兰博基尼的车门:「上来吧。」
整个过程里他神态自然,举止有礼,我无法拒绝,只能沉默着坐进车里。
最后肖朗把我带去了他的律所。
从电梯出来后,我跟在肖朗身后,迎面走过来一个笑意盈盈的女孩,热情地打招呼:「肖律。」
「我带当事人过来准备材料,你送点喝的进来。」
他走进办公室,随手摘下腕表放在桌上,侧头问我,「要喝什么,还是冰可乐?」
肖朗其实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
正如我只会听进去他的劝说那样,他也能从我的语气中,一秒听出我已有轻生的念头。
行李箱被塞进后备箱,被淋得浑身湿透的我和肖朗坐进停在路边的兰博基尼里,然后一路飞驰回家。
「你从那个小区搬走后,我也搬出来了。」
他一边开车一边说,「一开始我住进去就是因为你在那。」
因为冷,我蜷缩在副驾上,闻言不由怔住:「你怎么知道?」
「……」
他耳垂微微发红,「那天出门吃饭,正好看到你在对面的马路边买可乐,就开车跟在了后面。」
我忍不住道:「肖律师,你这算不算知法犯法?」
「算。」
他毫不犹豫地点头,「所以如果你要告我的话,我不会为自己做任何辩护。」
「……」
这人永远知道怎么戳中我的软肋。
我认命地垂下头,目光下意识落在中指的钻戒上。
「其实在小区里遇见你的第二天就买好了,可又不知道该怎么拿出来。」
到家洗完澡又换了干净衣服后,肖朗冲了杯热腾腾的红糖姜茶给我。
袅袅升起的热雾里,他开始讲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其实当初他们答应付钱我就觉得不太对劲,托人去调查,才发现这动漫从去年的第三季开始,因为剧情魔改严重,口碑和收益严重下滑,他们一直想找个由头炒作,正好你送上门。」
「付钱只是第一步,后面他们会通过一系列炒作提高知名度,拉到赞助后再告你,把版权费收回去——因为你当初签的那份合同里,有些条款其实是很模糊的。他们要揪着做文章,未必没有胜算。」
我瞬间了悟:「所以你酒醒后就去解决这件事了吗?」
「差不多。」
他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时间不早了,舆论也应该已经反转了。」
我拿出手机,打开才意识到微博已经被我卸载了。
而肖朗很贴心地把他的递过来,人也顺势挨着我身边坐下。
短短一天,热搜上的风向已然反转。
当初谈判时的一些聊天文字和录音都被放了出来,他们为了压价,把那本书贬得一文不值,几个主角更是被骂得一无是处。
观众和粉丝当然不能接受这样的辱骂,把我们两方定性成资本家和坚守作品的创作者的对抗。
骂我的人消失无踪,倒是多了很多为我摇旗呐喊,支持我写下一部的。
「接下来就可以告他们侵犯名誉权,然后让他们再赔一笔钱了。」
肖朗扯了扯睡衣领口,慢条斯理道,「不巧,这恰好是我最擅长的事情。」
这一刻他身上所散发出的那种从容不迫的气势,却并不会再让我感到很遥远。
「还有就是你那些亲戚——」
肖朗的语气停顿了片刻,似乎在组织措辞,
「如果你想让他们还钱的话,我也可以提供法律上的一些帮助。」
大半夜在小区翻垃圾桶,开兰博基尼的前男友从旁边路过,扔给我俩空瓶。
「不是离开我嫁有钱人去了吗,现在混成这样?」
我动作一停,转头看着他:「我的戒指掉进去了。」
他眼睛顿时一亮:「是我当初送你……」
「是我的有钱老公送我的钻戒。」
「三克拉的大钻戒。」
他沉下脸,驱车离开。
后来我万人唾弃,无家可归,大雨里拖着行李箱蹲在屋檐下。
他捧着一只盒子,单膝跪在我面前:
「五克拉,够不够娶你?」
1
午夜十二点,我拎着两袋沉甸甸的垃圾下楼。
丢进垃圾桶的时候,提手刮到手指,就这么把无名指上的戒指带了下去。
我愣了好一会儿,大脑里有什么声音在轰鸣作响。
回过神的时候,整个人已经趴在垃圾桶边沿,上半截身体探进去,在一堆没有系好的垃圾袋中间,翻找着那枚小小的金属指环。
身后传来鸣笛声,接着有什么东西砸过来,磕到了我脚踝。
同一时刻,我找到了那枚掉在半个西瓜里的白银戒指。
我猛地直起身子,转过头,正对上肖朗嘲讽的目光:
「不是离开我嫁有钱人去了吗,现在怎么混成这样?」
低头,脚边躺着两个空的矿泉水瓶,应该是他刚才扔过来的。
作为一个熟记资料的小说作者,我很快认清了车前的图标:他开的是一辆兰博基尼。
车灯照着小区惨白的路,初夏夜晚,未褪的热潮混杂在晚风里吹过来。
在他不加掩饰的目光里,我却像是被扒光了浑身的衣服,通体发冷。
「怎么了?丢人得说不出话了?」
我深吸一口气,终于回过神来:「我不是在捡垃圾,我在找戒指。」
肖朗怔了怔,眼睛忽然一亮:「是我当初送你的……」
「我的有钱老公送我的钻戒掉进去了。」
我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三克拉的大钻戒。」
那张俊俏的脸一瞬间沉下来,神色变得很难看。
肖朗冷哼一声,一言不发地驱车离开。
直到两道车灯消失在路尽头,发动机的声音渐去渐远,直至安静无声,我浑身紧绷的肌肉终于松懈下来。
愣神片刻,我弯下腰,捡起那两个瓶子扔进垃圾桶,转身回家。
洗澡的时候,门外传来渐近的凌乱脚步声,还有接吻和调情的声音。
接着浴室门被用力拍响,住在隔壁那对情侣不满地叫骂:「谁大半夜的还洗澡,这么缺德!」
水流哗啦啦地淌下来,我像是被封闭了五感,什么也听不到,只是沉默着冲洗手里的戒指,最后穿着破洞的睡裙回到卧室。
房子的隔音不太好,依稀能听见隔壁传来的动静。
我反锁房门,在灯光下注视着自己的手,才发现指尖在轻轻颤抖,好半天才把戒指重新套回手指上。
五年前肖朗把它送给我的时候,是亲自给我戴上的。
那时候我笑着问他:「这算是求婚吗?」
「我怎么会用这么便宜的戒指求婚!」他摇着头反驳我,「等求婚那天,我要给你买个大钻戒,铺一条街的玫瑰花海。」
我于是笑得更开心,踮起脚,在他嘴唇上用力地亲了一下:
「开什么玩笑,小律师,你昨天才抱怨过律所的实习工资只有一千八。」
第二天早上,出门吃饭,竟然又在电梯里撞见肖朗。
昨晚太暗,见面也只有短短片刻,我其实没太看清他的样子。
如今距离近了,我在明亮的电梯间对上他近在咫尺的嘲弄目光,忽然有种轻微的窒息感。
四年不见,他变化良多,之前那种青涩又飞扬的少年气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某种独属于成年人的锐利冷静。
他在亮白的灯光下打量我,片刻后忽然勾起唇角:「富太太,怎么还住这种地方啊?」
「体验生活不行吗?」
我掐着手心,不甘示弱地回击,「兰博基尼租一天也挺贵吧?」
「嗯,是挺贵,主要还是我女朋友喜欢,所以就买了一辆带她兜风。」
他扯了扯没扣的衬衫领子,露出脖颈上一块刺目的红痕。
不知道是不是熬通宵的结果,我忽然一阵头晕目眩,后退两步,脊背抵着电梯间墙壁,急促地喘了两口气。
再抬起头,正好看见他有些慌乱地移开眼神。
电梯安静片刻,接着停在了我按下的十八楼。
我走出电梯前,肖朗忽然闷声闷气地开口:「我刚搬过来,就住在你楼上。」
步履轻轻一顿,我还是没有回头。
我一直以为,在我满目疮痍的生活里,爱情是最微不足道的事情,因此分开的这四年,我也没有很想念他。
戴着他送我的戒指,只是出于习惯,懒得摘。
可是这一刻,在他骤然出现在我面前的这一刻,我几乎快要克制不住内心汹涌的情感。
回家后我在玄关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到冰箱前,在一堆乱七八糟的剩菜里,找到之前剩下的半瓶酒。
一边喝酒,一边给闺蜜小游发消息:「肖朗回A市了,你知道吗?」
她很快回我:「你遇见他了?」
「……没有,只是听说。」
遇见了又怎么样呢?
他如今的人生一片光明坦途,也有了深爱的女朋友。
何况就算没有,就凭四年前那次分手,我在他心里是什么形象,自然不用多说。
昨晚遇见后,他的反应足以证明——
见我落魄,恐怕他心里只会觉得万分快意。
醉意渐渐上涌,我却整个人都清醒过来,仰面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很久,终于沉沉睡去。
后面几天,我没有再遇见肖朗。
然而那天晚上回家,走进小区不久,我却察觉到身后有不紧不慢的脚步声跟着。
这是个老小区,占地很大,治安并不算太好。
我走的这条路,路灯坏了一个多月也没人修。
我试着加快脚步,身后跟着的步伐竟然也急促起来。
心脏在胸腔里急促跳动,大脑一片空白,我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拿手机拨了1号快捷键。
好几声后,电话才被接通,那边却没有人说话。
我故意把声音放得温柔:「老公,我已经进小区了,马上到家,记得给我开门。」
安静片刻后,那边传来肖朗冰冷的声音:「姜南乔,你认错老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