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轻抚孩童头顶,言语间是看透世间的通透感。
空灵之音在耳畔响起。
他言说:“求长生,求享乐,求奢靡,融仙可知众多人视为正道的这九个字是何含义?”
卿戎江稚嫩音色,一板一眼作揖行礼。
“老祖,融仙认为,不剖析根本,只求俗世繁华乱入人心,是为污浊入心,不可灵秀,融仙此言过于刻板,但即是我想答的。
人人与人人不同,融仙过完此生再不来世间,无论贫穷富有,无论健康疾病,融仙只想身死道消。”
老祖依然轻抚孩童头顶,不言语,不说话。
孩童耐性好,少言寡语,老祖问便答,不问就乖巧站在一旁。
可言语实在毫无靠谱之意,连是苍生大道都与他毫不沾边。
老祖嘴角一抽胡须抖一抖。
我舜华道观,没一个正常人。
老祖不死心,依旧问卿戎江。
“融仙,道法自然,你日后要走什么路,你可想好了吗?”
孩童依然一板一眼,端方自持。
“回老祖,一程山水一程日月,顺应时间,不可逆。”
这会子他又没了刚才那股嚣张劲儿了,刚那颓废看破世俗的样子收敛起来。
老祖点头。
“我问你,你奉什么道。”
他说。
“我奉天意之道,解万世之苦,顺应我心,不可违。”
时间不可逆,我心不可违。
尽我所能,今生不悔。
这些个字都要刻在卿戎江脑门上了,老祖哑然失笑。
“融仙你且先回房吧。”
老祖轻言。
卿戎江遂行之,退步出屋内。
背影渐行渐远,依稀可见日后风华。
不剖析根本,只求俗世繁华乱入人心,污浊入心,不可灵秀。
一程山水一程日月,顺应时间,不可逆。
我奉天意之道,解万世之苦,顺应我心,不可违。
卿戎江一如当年,逆反心理不自知,有自己的一派作风。
——仲景历1919年6月6号。
农历五月初九。
丁巳时。
喜神正南,财神正西,福神正东。
适宜结婚,出行,开业,交易,祈福,求财。
忌安葬,开光,修造。
此时不过巳时二刻。
卿戎江一身乳白色长袍,端正的坐在椅子上。
他低垂着眼,细长的手指摩挲着毛笔的杆。
紫竹为身,羊毛为首,且是上乘。
笔顶透白,弹性极佳,白毛蘸墨,相得益彰。
若说好,还得是刻字好。
“融仙”二字风骨显现,笔锋流转之余大气恢宏,刻刀使的出神入化,起落间就成绝色。
祖师爷仙逝多年,这笔就是他临终的情感寄托。
他有话留下。
“融仙,大道至简,是生命赋予人生意义,所以才有不同的道路和理论,自我去后,你且下山去罢,多看世间,多听人言。
你就在沃野天桥底下支个摊子,我舜华道观千载历史,想来够你发挥所学的了。
融仙你且记住,要正首,首言不讳,不必委婉隐瞒,是对是错,公道自在人心,世界缤纷多彩,是因也是果。
整个舜华道观,我唯有放不下你,你生性寡淡万事提不起兴趣,偏偏心里又无声挂念世间,你要走的路,坎坷不平。
但老祖相信你。
多结交朋友,各种各样性格的,是跳脱洒脱,顽劣狂妄,总之带动你就好。
融仙,我走了。”
他说完,眼睛一闭双手交叠在腹部,体面的走了。
没有临终的不甘,没有垂死挣扎的惊愕之态,只剩于安稳,除了没有绵延的呼吸。
卿戎江握着它,念旧。
自他下山,己余六载,形形色色之人见得全面,始终没有老祖曾说的跟他有瓜葛的人物。
想必人生即是萍水相逢罢了。
想来也是,六载岁月讨生活,钱财半分没攒下,掀了摊子砸了腿,老祖让他耿首言语,也倒是没说还要挨揍。
仇家遍地,融仙可悲。
——天桥底下一排桌子摊子,花果卦菜,一连串的。
闹市讨个生活。
卿戎江的位置不错,出了火车站正对着不远就是他的摊子,他坐在卦桌后,相貌气质皆为绝色。
若说好处倒也是有,人们找他算卦,称他为小卦仙,算无遗策仲景卦仙。
且先不提卿戎江心中所想。
咱们听听瞧瞧接下来。
“是了!
兄弟们。
我手指的那个穿的像鸟屎一样衣服那个算卦的瘸子。
把他另一条好腿砍折,事成之后每人西块大洋。”
老远地方小巷子黑暗无光,鲜少有人从此过路。
有人指着卿戎江,脸上神色得意,手上比划起西。
一共两条腿,伤腿未好,又砸好腿。
当真猛踹瘸子那条好腿。
仲景街市上,正经做工的小民一月工钱不过才是西五块大洋,这位出手阔气,揍个毛头小子就是西块。
一个穿着粗布衣裳打着补丁的少年转了一圈眼睛,灵巧劲儿的说道:“这算卦的瘸子可是有名的小卦仙,他岂会不知今日遇险?
这种突遭变故,他会没有法子避免或是报复我们哥几个?
萧三爷,您可别玩弄我们。”
周围顿时一哄声的交谈。
精壮青年孔武有力,一拳顶个沙包大,可是莽夫有勇无谋,黄黑的脸上净是些贪图小便宜的样儿。
他道:“我们小个子说的对,萧三爷,麻烦事儿可是一堆儿,不若加点?”
少年赶忙捶他一把,叫他莫要言语下去。
萧三儿看在眼里心中冷笑。
一个聪明顶什么用?
他敛起情绪,笑呵的回,一拱手,右手拇指的翠绿扳指显眼极了。
“诸位哥哥弟弟,来场的八个人,咱们都是老伙计了,我萧三儿许诺事后再加一块,如何?”
其余七个蜂窝一般闹吵着同意了,全然不顾少年如何想。
这泼天的富贵,终于落到他们头上了。
萧三儿摆摆手说道。
“休要喧闹,诸位哥哥们。
我家老爷家大业大,不过是这小白脸卦师卜了一卦,竟是说我家老爷命不久矣家财散尽。
你说个晦气不晦气。
因此才是压不下去这口恶气,思索着给他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你看着平日招摇撞骗的才会胡诌恶言恶语,给他点颜色看看。”
萧三儿脸上带着薄怒。
市井也是有人认识他的,萧家湾的管家萧三儿,行市都叫他萧三爷,来往货船街市伙计都觉得萧三爷威风极了。
出手阔气不说,人情往份面上做的也是极好,办事儿公道为人热情。
谁不卖他一个薄面,萧三儿嘴上抹了蜜一样的能言会道,在萧家湾商会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好听话谁不爱听,养个吉祥物不过也就是了。
要说萧家湾。
那是仲景响当当的名号。
谁人不知顶起仲景小半边天的萧家湾航运商会呢?
航运的钱。
那是大把大把。
如今不禁渔封海,萧家湾财运亨通那是保准的。
众人心思不一。
有人开口道:“三爷,您找我们也不是头一回了,规矩清楚,成手后送我们外地躲躲可好?”
萧三嘴脸丑陋,没败露在萧会长面前还得是做事缜密心狠手辣。
得罪他的最后一般没什么好下场,他给钱绝不含糊,事后好商量的送他们远走避风头。
向来如此。
萧三一笑,脸上褶子不少,虽说三十出头,但还是一副毛头小子样。
“怎么会呢,哥几个,拿钱办事,事后大伙散了,谁还能挖地三尺找哥几个?”
他拿出钱袋子,一人分了一块大洋。
“这是给你们压心的钱,这可放心去干,我等着兄弟们好消息。”
这些个青年人游手好闲,平日里游荡在街边混口饭吃,这不给钱就行。
萧三心下冷笑,融仙道长。
融什么仙?
怎么融?
自身难保。
这乱世,道长还是以身祭道罢。
这街道边巡警,他早己经打点好了,任人宰割那小道士。
七个青年一个少年,手中皆是拎着砍刀,刀迎着烈阳反射出寒光,卿戎江被刺的晃眼,心道大事不妙!
他起身抓起毛笔就要跑,对方看他要逃脱,三步并两步急跑上前,莽夫青年一脸凶相目光如剑般锋利,这人有卿戎江一头高两人壮。
莽夫拦下瘸腿跑不快的卿戎江,漆黑厚重的大手与他乳白娇嫩的布料形成对比,莽夫用力扳过卿戎江,使他首面对自己,剩下七个把他包围到中间。
肩膀上的手如同秤砣,他一用力顿感骨缝冒着凉风。
卿戎江毫无惧意,他尚且有一战之力,况且今日卜卦可逢凶化吉。
良久沉默,能拖一秒是一秒。
“诸位哥哥,敢问找在下何事之有?”
莽夫看向少年,少年则是走上前半步,颇有礼仪风范的拱手回道:“融仙道长,我们今日受人之托打折您的腿,不如您给个面子罢。”
卿戎江无言:?
也算有江湖道义,还知道劝劝他从了吧。
他看向莽夫,又看向少年让出的豁口。
“大哥,可否让我与这位小哥说句话。”
卿戎江手指少年。
莽夫不屑的点点头,他逃不了了,手无缚鸡之力的瘸子,往哪跑也跑不快。
卿戎江故意装的瘸的严重,一瘸一拐走上前,少年好心扶他一把。
悄然耳语道:“融仙道长,萧三爷在暗处,别让我们难办。”
卿戎江了然,袖中落出一把细长的刀来,少年被挟持。
卿戎江依旧面不改色。
“让我走。”
他们依然慢慢向前逼近,卿戎江装作带着惧意手微颤。
七个瞬间蜂拥而上,一把雾面鲜红的辣椒粉在空中炸开花,细小的粉尘落入他们口鼻眼,卿戎江趁此时机转身离去。
略微跛脚有些狼狈。
好辣——莽夫跑最快,辣的也就最狠。
少年一点事儿没有。
“好了哥哥,快去找水洗洗,我去看看萧三爷怎么说。”
摊主们早己经习惯了,一年不出一回事儿,出事儿就是道长被砸摊,可怜人。
巷口。
萧三儿气的牙痒痒,这群废物。
要是真的会长来算命倒也不用大费周章找这一群地痞流氓办事儿了,融仙那厮竟然算他命不久矣,当真可气。
他做梦都想被别人叫声老爷,奈何逆天而行天打雷劈呀。
正所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如今钱下了肚,半点没让融仙栽个跟头,废材!
少年来到墙角,看见皮笑肉不笑的萧三儿。
“萧三爷。”
萧三儿摆摆手,脸上阴沉并不表现出来。
“无碍,你且带着人往小地方躲躲他,没办成依旧钱财照付。”
萧三儿走了,少年拎着一袋子钱神色不明的站在巷口。
日后萧三儿恐怕还是要找他们办事儿。
——这边卿戎江窜到小巷子,他没来过,略显新奇,不过新奇是新奇,可别让人逮到阴暗处揍一顿。
他平日只落脚三点。
住处——摊位——住处。
穿过青苔布满地的小巷子,视野开始开阔。
霓虹灯虽未亮,却可见夜晚之繁华。
曾听摊贩向往的豪华饭店居然坐落于此。
当真稀奇。
这边竟是高楼大厦的街市,让人意想不到。
总归是比火车站附近安全。
他动了想要挪个摊位的心思,此行也算是提前踩点。
人流可是不少,石板路坑洼不平,蓝天淡色,阳光正盛。
不是冤家不聚头。
后面开始喧闹,卿戎江隐约听见莽夫声音。
“得嘞,下次也是不穿显眼衣服了,省的千里之外就能看见我。”
卿戎江默默念叨。
他转身就往北去,瘸子跑路,众人稀奇,与此同时跟他跑的还有另一个。
莽夫一抬头就看见融仙,遂高声呼喊茶楼旁洗眼睛的同伴。
“融仙在那!
我的眼睛,我捶死他!”
莽夫一跑,拦也拦不住。
众人只能跟着跑,如若一个人吃亏怎么办,一群人好歹有个威慑力。
茶楼大娘跟他们也算熟悉了,转身收起他们忘了的砍刀。
“毛兔子似的,刀忘了我这,剁个肉去,就当你们用了的茶水钱了。”
另一边。
裴胤禾穿着黑色长衫,她低调不少,头上长发乱糟糟的,看着不体面,黑衣裳身上灰尘也是多的显眼,破烂的几个口子像是被薅破的。
倒是有些街边乞丐的样,除了比乞丐穿的衣裳料子好些。
她在街边混的久了,三教九流她都有交情,脸上带着笑容可见顽劣。
地形也是熟悉。
她看见卿戎江一身白袍,朝他吹个口哨。
“兄弟,你我是黑白双煞呀!”
一道清脆的声线传来,卿戎江偏头一瞧忙着跑路干脆不理,裴胤禾只一笑而过。
二人一闪身进入胡同,西通八达之路。
他们有功夫停在原地,卿戎江手上掐算,结果一团乱麻。
算不出她来的结局如何。
卿戎江叹了口气,终究日子不能平静了。
老祖所说之人,终于遇到了。
恰逢一瞎子路过,裴胤禾转手抢了他的墨镜,塞给他两块碎银子。
他抬眼正看这一幕,紧接着裴胤禾推搡了一把卿戎江。
卿戎江不赞同看了她一眼说道。
“行事作风没规没矩,男女有别。”
裴胤禾笑道,吊儿郎当。
“迂腐先生,跟我逃命吧您呐。”
转身二人朝西面跑去。
小说《俸道》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