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铮鸣的刀戟之声渐渐停歇后,便只剩下昔日萝衣殿中,少神侍的那句祝语。“彩云易散,霁月长亏。血海昭昭,明珠蒙尘......”杜蒦命她前来为自己祷唱和亲祝词,以示王恩,她却当着众人的面,公然让杜蒦颜面扫地。偌大的仲苏王宫,谁不清楚与华辛国的和亲变成了一场李代桃僵的闹剧,可只有少神侍这样古怪孤僻的人,才肯不管不顾地替她陈明冤情。即便这样的下场是被剥去巫服,禁足三月。血海昭昭,明珠蒙尘......姬遥在陷入梦魇的最后关头,终于醒了过来。眼前,没有了替自己祝颂鸣冤的少神侍,没有了渐行渐远的仲苏王宫,亦没有了乘坐的华盖凤辇,有的,只是昏黄的火光映出的爬满藤萝的山洞。身上传来一阵凉意,姬遥像是想到了什么,连忙收回目光,往身侧看去。与自己的衣衫交叠处,跪坐着一个蓬头垢面的男子,此时正埋头解着她的衣带。她身上穿着的是和亲的婚服,绫罗锦缎,一层盖过一层,如今却只剩一件里衣尚未被解开。里衣之内,便是亵衣。姬遥只感觉手脚冰凉,不由使出了全身力气护住了自己的衣衫,往后退去。那男子因着她的动作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很快又半跪半爬地来到她的身边。伸出手,竟还要碰她的衣服。恐惧、委屈、羞愤一齐涌上了心头。姬遥随手抓了把地上的柴草丢了过去。“哪里来的粗野之人,竟随意解人衣带?”柴草松散,落了男子满身。男子好像听不懂她的话,却没有再碰她的衣服,只是指了指她的腹部,解释道:“血……”听声音似乎是个还未及冠的少年,纯澈中带了几分乖巧,与眼前状如乞丐的形象极不相符。姬遥愣了愣,这才想起不久之前,她曾在凤辇上被人捅了一刀。当时天色己晚,送亲的队伍遇到刺客袭击。她本打算趁乱逃走,不想有人先她一步,径自闯入凤辇,将匕首贯入了她的腹中。她痛得跌出了凤辇,那人依旧不依不饶,一心取她性命。就在她以为会就此死去的时候,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巨大的白犬,迅速将她驮在背上,隐没在夜空之中。之所以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记了,是因为她醒来的时候,腹部的痛感早己消失。姬遥暗暗看向少年,发现他背上没有伤,却染了很多血。“你是那只白犬?”少年点了点头,急切地拉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掀开她的一角里衣,开始催动灵力。狰狞的伤口在他灵力的作用下很快愈合。少年松了一口气,这才抬起头,笑盈盈望着她。姬遥躲开他的目光,不知道是该道歉还是该道谢。犹疑之间,少年忽然从怀里掏出一枚紫色的绢帕递了过来。那绢帕有些旧了,却很是干净,绢帕的边上绣了一串嫩黄色的藤萝花。年幼时,她随母后一起住在萝衣殿。因为母后喜爱藤萝花,父王便亲手在宫墙下种满了紫藤萝,让母后开心。母后喜欢牵着她的手,在开满紫藤萝的宫墙下散步,为她编紫藤萝花环戴在头上,笑意温柔。后来,元胥国破,她被关进不见天日的地牢,一待就是七年。七年的时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窃国的杜沣病入膏肓,膝下却只有杜若一个幼女,无奈只好把王位传给旁支杜蒦。杜蒦将她从地牢里放出来,仍旧让她住在萝衣殿。只是殿中的紫藤萝早己被连根拔起,再也不复当年之景。母后曾说,在她的家乡里,藤萝花的颜色是黄色的。族人为它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玉笼烟。母后一首想回去,再看一看漫山遍野如玉如烟的藤萝花,可国破家亡,终究再也没有了机会。姬遥接过绢帕,轻轻抚了抚上面的藤萝花。绢帕里包裹着一枚银镯,一镯三环,镯身雕琢着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凤咮处衔有两只小巧银铃,凤翼上绘有五彩翎羽。虽同是凤凰,却与中原的纹样差异颇大。“这是给我的?”姬遥问。少年点了点头。这枚镯子大概是他全身上下最值钱的东西了。两人不过初识,他将这般贵重的东西送给自己做什么?难道说他是一只笨狗,分不清镯子的好坏,只是因为这是女子用的东西,便要送给她?这么一想,姬遥忽然有些同情他。可是笨,并不意味着就要受人欺负,她可不是趁人之危的人。“我不要,你自己收着。”姬遥没好气地把绢帕和手镯还给他,与他拉开了距离。一夕之间横生变故,虽有惊却无险。无论如何,总算逃出来了。姬遥感觉头脑十分混乱,渐渐生了困意,可眼前之人是敌是友她还不敢断定,救她的目的她也无从知晓。想了想,姬遥拔下发间的金钗指着那少年,威胁道:“长夜漫漫,只盼你规矩些。若是存了什么歹念,我定与你同归于尽。”少年闻言,不禁露出了疑惑的表情,隔着散乱的发梢,一双星眸无辜而又纯澈。良久,他像是明白了姬遥的意思,忽而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像是在安抚,示意她不要害怕。姬遥愣了愣,手上的金钗握得更紧了些,正要出声喝止他时,却见他己退到了柴草堆的边缘,和衣而卧,将大半的草堆让给了她。她心里清楚,若他有心害她,她说的那些话没有半点用处。因此她也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她记得他化身白犬的模样,迎着皓月,威风凛凛,比王宫里豢养的雪狮还要凶猛异常,只是手臂便有她一人高。倘若他兽性未除,夜里饿了肚子,将她当作牙祭一口吃了,那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可是送亲队伍里那么多人,还有许多刺客,他都没有吃掉,没道理只吃她这一个。还有一种可能,便是这只狗做人做惯了,沾染了太多人类的习性,也许夜里会控制不住辱了她的身子。若到了那个时候,她便杀了他,杀不掉再另说。反正不管怎么样,都好过遂了杜蒦的意,从仲苏国的牢笼去到华辛国的牢笼,做一辈子的阶下囚。姬遥躺在柴草堆里想了半天,嘱咐少年道:“喂,如果你想吃我,麻烦首接吞掉。千万不要嚼,我怕痛。”少年不说话。姬遥又抓起一把柴草丢在他的身上,赌气似的背过身去。许是曾在地牢里睡过七年的地面,如今睡在这柴草堆里,倒也不觉得累。姬遥双手握着金钗,身体蜷缩成一团,不知不觉睡了过去。起初,姬遥睡得还算安稳,消减了身上大半的疲惫,可到了后半夜,她开始做噩梦。梦里,她又回到了那座暗无天日的地牢,没有光亮,没有干净的水和食物,周围安静到让人想要发疯。她蜷缩在潮湿的地面上,想要汲取仅有的温度,身体却依旧冰冷。寒气好似从她的骨头里冒出来,怎么捂也捂不热。极少的时候,地牢里也会传出锁链响动的声音,那是有人担心她会被饿死,来给她送饭。不过他们会把馊了的饭菜倒在她的身上,任她脏污发臭。羞辱她,好像是一件极为快慰的事情。十岁的杜蒦,是她在昏暗的地牢里见到的唯一一抹亮色。那时她只有七岁,刚刚被关进地牢不久,还没有被摧残到不堪入目的地步。隔着一道狱门,少年一袭月白长袍,不染纤尘,与她对望。仅此一眼,她竟天真地以为他与旁人不同。地牢里透不进光,她以为他便是她的光。真是可笑……姬遥在梦中越陷越深,像是被什么束缚了一般,无法反抗,却全身都在用力。金钗划破了她的手掌,鲜血顺着白皙的指腕流下,慢慢染红了身下的柴草堆。蓦然间,姬遥感觉有人来到她的身边,轻轻拉过她的手,拿走了金钗。紧接着,一股绵柔之力注入了她的掌心,痛感渐渐消失。有人将她从深渊里拉了回来,可她的眼睑依旧重得厉害,无法睁开双眼。耳畔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姬遥感觉身边的人将一个透着凉意的圆环戴在了她的手上。大概是刚刚那枚她没有收下的银镯。明明知晓她不肯收,却一声不吭,等她熟睡了再偷偷摸摸摸给她戴上。倒是有几分心机。可她讨厌被人算计。姬遥有些恼,忍不住蹙了蹙眉,想要把镯子摘下来扔给他。就在这时,少年忽然凑了过来,将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姬遥心中一惊,以为他要做什么逾矩的事情,不敢再有动作。片刻,少年却开始轻轻拍打起她的背,一下一下,动作轻柔。姬遥一愣,反应过来时,心里却涌起一阵莫名的酸涩。她强忍着泪水,渐渐生了困意。迷蒙之中,似乎感觉到少年在她的眉心轻轻印了一吻。她下意识想要抬手打他,眼睑却越来越重,迷迷糊糊间,便这么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