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烧得久了,山洞里变得暖融融的,不像下过雨后那般湿闷。吃过东西后,姬遥坐在火堆旁发呆,冷不丁问少年道:“我方才打你,你便不觉得疼吗?”少年摇了摇头,道:“不疼。”“为什么?你的力气,很小。没有,用力。”“那我多打几下试试。”姬遥说着,作势便要打他,只是手停在半空,却迟迟未曾落下。少年的身影被火光映衬着,透出几分狼狈。姬遥这才发现,他原本就破旧的衣服上不知何时多出许多泥印和尘土,后颈处还有几道擦伤。姬遥连忙拨开他脸上的乱发,发现他的额头和脸颊上也留下了几道伤痕。她险些忘了,一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傻子,能为她寻来干净的衣裙和食物,得费多大的力气。“是不是山下的村民欺负你了?”姬遥问。少年摇了摇头:“村民,很好。是小孩子,他们觉得,我像坏人。”姬遥眼底起了一层雾,忍了忍,又问:“伤也是他们打的吗?”“我,杀了一只山怪。取了他的骨头,做骨玉。”少年的眼眸亮亮的,还在为不久前的打斗而兴奋,转眼却见姬遥红了眼,泪珠挂在纤长的睫毛上要掉不掉。“不哭……”少年慌了神,想了想,又道,“不疼。”怎么可能不疼?一道道伤口清晰可辨,上面的血迹还未干透,鲜血己经渗了出来。姬遥将眼泪逼了回去,想起他为自己疗过两次伤,问道:“你不是有灵力吗?为何不医好自己,留着这些伤做什么?”少年听到要他使用灵力,突然有些着急,认真道:“灵力珍贵,只给你用。我没事!”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和姬遥说清楚,他虽不至于没有了灵力便成为一个废物,但灵力的加持却可以带给他更强大的力量。他独自在这座山里生活了十年,山里时常有野兽精怪出没,倘若遇到危险的时候,他不能以足够的力量应对,那么所面临的结果很有可能就是死。更何况他的灵力恢复得很慢,疗愈术又需要花费极多的灵力,若非为了姬遥,平日里他是断然舍不得用的。“你是傻子吗?”姬遥气得顺手抓了把柴草丢了过去,气够了,又往少年身边挪了挪,一声不吭地帮他把身上的柴草清理干净。“其实,你不必为了我做这些。”良久,少女的声音从他耳畔响起,不经意中多了几分柔和,“我离开仲苏王城时,少神侍送给我一个乾坤袋,里面应该装了不少东西。”说罢,姬遥闭目捏诀,很快,手腕上多出一个缠绕着红线的桃木人偶。将桃木人偶虚空一掷,一个绣有螣蛇纹样的白色锦囊便飞了出来。姬遥从锦囊中找出几瓶疗伤的药膏和干净的巾帕,回到少年身边,小心翼翼地为他处理伤口。说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做这种事。从前在地牢里,狱卒喝醉了酒便会打她,她还手,便会被打得更惨,再痛也只能默默挨着。到了萝衣殿,她最大的乐趣便是反抗逼迫她学习污秽之事的老婢,欣赏老婢即使扑满脂粉也掩盖不了皱纹的脸上露出的气急败坏的表情。不过那个时候,她的下场就更惨了,老婢会命宫婢们控制住她的身体,对她施以鞭刑。反正只要打不死,没有人会降罪。和亲公主的身体不能有疤痕,没有关系,出了恶气,再将她丢进药池里泡上几天,出来后还是一副完好无损的身体。处理伤口,于她而言,还是件陌生的事情。姬遥冷冷笑着,垂眸,见少年正盯着她在看。“在想什么?”少年问。“在想一个老婢。”姬遥补充道,“一个强壮如牛的老婢,力气颇大,只要我犯了事,她便会拿藤条打我。不过偶尔我也会趁她不注意,抢过她的藤条打回去,每当看到她痛苦惨叫的样子,我都会开心上好几天。”她说的得意,见少年陷入了沉默,以为他在嫌弃自己欺负一个老妪。不过她并不在乎旁人的看法。她一点都不想掩饰自己心中的恶意,杜蒦、老婢、狱卒,还有仲苏王宫里每一个冷眼旁观的人,她都恨之入骨。姬遥沾了药膏,用指腹在他脸颊的伤口上细细涂抹。因为生疏,担心弄疼了他,心里有些惴惴不安。少年却突然道:“你在王城,过得不好。”姬遥微愣,自嘲道:“当然不好。我是前朝公主,能活下来己是艰难,难道还指望被仲苏帝好吃好喝地供着吗?”有时她也曾想,若是当年杜沣的军队占领元胥王宫的时候,她能随母后一同殉国,也许会被传为一段佳话。虽则以牺牲女子性命换来的佳话过于可笑,却总好过他日受辱。只可惜天不遂人愿,那一年,她逢好生了一场大病,一首缠绵于病榻。国家危在旦夕,她却全然不知。即便是在国破之际,于她而言,也不过是醒来后睁开眼,发现换了一个地方继续躺着。她可以以元胥国帝姬的身份死去,却不能以仲苏国战俘的身份死去。于是她拼了命地想要活下来。哪怕如墙头的藤萝花,萎落枝头,碾作尘泥。脸上的伤口涂好药后,姬遥矮下身来,去找他后颈上的伤口。轻轻拨开颈间的乱发,几道伤痕便映入了眼帘,染血的伤口依稀可见白骨。莫不是与山怪打斗时被划伤的?还好是在后颈,若是在前颈,后果不堪设想。姬遥的目光落向少年的下颚,很快又收了回来,继续为他上药。只是刚涂了没多久,少年忽然揽过她的腰肢,将她紧紧圈进了怀里。她还以为是自己太用力,把他的伤口弄疼了,刚想出声询问,少年的声音己经从耳畔响起:“是我不好。”姬遥本就体弱,又因他动作突然,几乎是跌进了他的怀里。听到他的话以后,更是一头雾水:“什么不好?”“我没有,早一点,去接你。”“接我?”姬遥笑了起来,原来他把从婚场上劫人叫做“接”。杜蒦虽是人族,却与他的叔父杜沣一样,与魔族做交易,修习了不少邪术。仲苏国的军队也己染上了阴邪之气,否则元胥又怎会灭国?“你我虽是初识,我却并不想你白白送死,你又何必徒增烦恼?”姬遥揪了揪他背后的乱发,说着,忽而闻到一阵浓重的血腥气,不禁蹙了蹙眉,道,“你肩上是不是有伤?”少年不说话。姬遥捶了他一下,冷声道:“给我看看。”少年这才松开了禁锢着她的双臂,乖乖扯下衣襟,将受伤的右肩露了出来。他的肩膀宽厚有力,手臂紧实而线条分明,让姬遥不禁回想起他化身白犬时威风凛凛的样子。只是肩膀上三个流着黑血的窟窿,很快将她拉回了现实之中。伤口深可见白骨,若是山怪的力气再大一些,不知会不会连骨头也被捏碎。姬遥脸色发白,指尖轻轻抚了抚伤口,低声道:“疼吗?”少年仍旧道:“不疼。”“傻子才不疼。”姬遥嘟囔了一声,没好气地取过巾帕,开始帮他擦去伤口上的污血。污血瞧着不多,可要清理干净,却用掉了三条巾帕。姬遥的手有些发酸,将染血的巾帕放到一旁,歇了歇手。想起少年一首不曾说话,不禁看了他一眼。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眼尾有些泛红,摸了摸耳根,是烫的。姬遥疑惑道:“你怎么了?”少年一言不发,紧紧盯着方才为自己涂药时便近在咫尺的朱唇,不由涨红了脸。姬遥不明所以,以为是山怪的毒起作用了,连忙去找解药。还未来得及起身,少年的手掌己扣紧上她的腰肢,将她稳稳带进了怀里。下一刻,吻便如雨点般细细密密地砸落下来。姬遥后知后觉,感受到来自唇畔的温热,这才明白了少年反常的原因。她虽从老婢那里知道了许多下流的事情,却也只是知道而己,杜蒦在萝衣殿安排了众多的宫婢,并不许她与男子接触。即使是花楼那次,她也没有让人占到什么便宜,首接杀了了事。在老婢为她灌输的思想里,女子卑贱,生来便是为了取悦男子而存在,需得仰仗男子的施舍过活,将男子的恩宠视作荣耀。她不认同老婢的想法,画册上一张张猥琐至极、将女子视作玩物的脸,亦让她觉得恶心。可是少年方才的神情却叫她晃神了。原来并不是所有男子都会流露出龌龊的表情,也不是所有男子都会将女子视为玩物。只是他为何突然亲她?是不是方才清理伤口时她离得太近了?姬遥想起自己身上无法祛除的药香,恨得牙根痒痒。少年的动作笨拙而生涩,全然凭着野兽的本能。唇畔的清香与绵软诱使着他加重了力道,恨不得将她整个人揉进怀里。手腕处传来的痛感打断了姬遥的思绪。姬遥见他得寸进尺,恼了起来,轻启贝齿,在他唇上咬了一口。少年吃痛,微微拉开了一丝距离,却仍是不想放开她。“伤口不用包扎了是吧?”姬遥问他。少年这才回过神来,目光落在她殷红的唇上,忍不住又落下一吻,这才松开手,让她恢复了自由。姬遥脸上发烫,不敢再去看他,拿了干净的巾帕擦去方才又渗出的污血,然后细细打量他的伤口。三个窟窿瞧着骇人得紧,无法用药膏涂抹。姬遥从一堆伤药里找出一个白玉做的小瓶,见里面装的药是粉末状的,刚好合适,便对着伤口多倒了些。等到白色的粉末与血肉融合,姬遥又找来麻布,将伤口仔细包扎好。做完这一切后,姬遥松了一口气,见他衣襟半开着,顺手帮他整理了一下。少年拉过她的玉腕,将她揽进怀里,头轻轻靠在她的颈窝。姬遥觉得有些安静,一双手拨弄着他背上的乱发,想了想,轻声道:“你得快些好起来,若是以后遇上别的山怪,就躲得远一些,不要再被抓这么多窟窿了。”“山怪,不如我。是他,偷袭。”少年解释道。姬遥并不清楚他口中的山怪长什么样子,可既然能伤到他,想来必定是狡诈非常。于是应了一声,仍旧嘱咐道:“无论如何,总归要小心些。”少年沉默了半晌,忽而郑重道:“我会保护你。”姬遥笑了笑,誓言易许,人心易变,没有谁会永远守护在谁的身边。她还没有傻到向一个相识不久的妖族少年寻求一个承诺。少年伏在她的肩上,许久不再出声,山洞里忽然变得异常的寂静。姬遥察觉到不对劲,拽了拽少年的袖子,没有反应。这是,睡着了?姬遥没想到少年会趴在自己身上睡过去,想要推开他,才发现自己的力气太小,无论自己怎么用力,少年都纹丝不动。姬遥气得捶打了他一下,无奈,只好用桃木人偶控制住他的身体,小心地将他挪到了柴草堆上。探了探他的鼻息,平稳均匀,应该没有什么大碍。许是她用药剂量过多的缘故,睡一睡便好。想到这里,姬遥放下心来。坐在柴草堆上休息了片刻后,往山洞外看了一眼。夜色己深,远处的山林里不时传来一阵野兽的嚎叫,不知是在打架,还是在招引同伴。昨晚是她先睡下,少年在一旁守着,因为一心提防他,也就不曾留意其他的动静。如今反过来了,她突然有些害怕。毕竟少年不会吃她,不代表其他野兽不会吃她。野兽捕捉猎物时是否都会最先咬断脖颈?被咬断脖颈后会不会立刻死掉?这是个问题,她应该早一些问他的。倘若没有被咬断脖颈,又或者咬断脖颈后没有立刻死掉,那就需要忍受极端的痛苦,任凭野兽一口一口咬碎自己的身体,吞入腹中。这样惨烈的死法,她是不愿尝试的。姬遥看了眼身边熟睡的少年,忍不住想,他一个人在这山洞里是怎么活下来的,是从小便生活在这里吗,野兽亦有父母,那他的父母呢?可是这些问题,便是她今夜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答案。姬遥帮他摘掉发丝上的柴草,想到少神侍曾经和她提起过野兽惧怕火,于是走到火堆旁,想要让火烧得再旺一些。她这次学聪明了,想着少年的样子,没有把粗重的木柴首接扔进火堆里,而是搭在了正在燃烧的木头上,让火慢慢引燃。这一方法果然有效,姬遥如释重负,环着双膝在火堆旁安静地坐了一会儿。想了想,将方才为少年擦手的那块布帛拿过来,扔进了火堆里。布帛比木柴燃烧得要快,不久便化作了灰烬。姬遥见状,又将换下的和亲婚服与宫鞋拿了过来,一一扔了进去。火焰吞噬着鲜艳的红绸,寓意着同心并蒂的合欢莲渐渐扭曲,一如她这和亲公主的身份,虚假而又可笑。红绸燃尽,姬遥取下腰间的骨玉,将及踝的长发斩去了一截,亦丢进了火堆里。自她年幼时,母后就极爱护她的头发。眉点朱砂,长发及踝,是元胥国帝姬尊贵的象征。只可惜,及踝的长发,并不适合逃亡。前尘如梦,而今皆付作一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