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天,陆淼泽突然说要去毕业聚餐。结果那天晚上我连着给他打了几个电话都没打通,直到深夜他都没回我的消息和电话。我愈发担心,怕他喝多了出事儿。过了很久,他的电话才接通。然而电话里却传来了一个女声,她的声音带着笑意还有一丝轻蔑的戏谑。“是嫂子吧?陆哥刚刚喝多了,我们在观澜酒楼的503包房,你来接他吧?”我一怔。观澜酒楼是我们市最出名的酒楼。我没去过,但是听说人均最少都要几千,去的人非富即贵。陆淼泽的同学聚会,标准这么高吗?然而我来不及多想,赶紧道谢后挂了电话就打了车往那边赶。酒楼里富丽堂皇。十几米高的水晶灯从上方垂下,屋里到处都装饰得金碧辉煌,即使我压根没来过这种地方,也能看出里面所有的设施都价值不菲。我有些局促,跟服务员问了503的位置后匆匆上了楼。503包间的门虚掩着,我走过去觑了一眼。十几个衣着奢华的年轻男女围在巨大的圆桌前说笑喝酒,气氛热烈。我看到在我正对面,一个穿着香奈儿套装的长发女生手上正盘绕着一根皮绳。皮绳上挂着一个吊坠。我的脚步停下了。那吊坠我戴了二十几年,眼熟的一眼就能认出,如今却被她随意地在手里把玩着。她抬眼,对我勾起嘴角。而一边的陆淼泽让我差点儿没认出来。他坐在上首,一身休闲套装随意却掩不住浑身的贵气,明明面容还是那个会窝在出租屋里跟我一起分一碗面,穿着洗的发白牛仔服的男孩子。可是浑身的气质却天差地别。他双指间夹着一根眼,低垂眼皮的时候有一种从容不迫的上位者气场。其他人哄笑:“陆少,你那个灰姑娘还真把吊坠卖了,就为了给你凑医药费啊?”陆淼泽没说话,吐出一口烟雾,眉心微蹙有些烦躁的样子。“她对你还真认真了,”身边一个染着银色头发的年轻男人笑着点了根烟:“她恐怕不知道,两万块钱连你这一个衣袖都买不着吧。”“陆少,你不会也认真了吧?”陆淼泽轻嗤:“怎么可能?”“她是什么身份,玩玩罢了。”听他这么说,他身边的女孩笑弯了眼,走到他身后双手搭上他的肩,姿态亲密道:“淼泽,这个吊坠我挺喜欢的,送给我吧?”“换一个,这个不行。”陆淼泽顿了一下。女孩却不气馁,笑眯眯地靠在他身上。“咱们二十年的交情你还跟我这么小气啊。”“该不会是……”她轻声道:“你真喜欢上她了吧?”陆淼泽有些烦躁地狠狠吸了一口烟,挥了挥手。“放屁。”“你喜欢就拿着吧。”女孩心满意足地拿着吊坠在颈间比画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嫌恶。她抬眼透过门缝与我对视,嘴角的笑容绽开恶意。“你说得对,还真是不值钱的玩意儿,两万块钱还没有我一双鞋贵呢。”随即,她松开手。吊坠直直地落在地上。一声微小的清脆声后,碎裂开来。“哎呀,没拿稳。”她笑着用脚踢开地上的吊坠残块。“不好意思啊淼泽,你不会怪我吧?”陆淼泽表情有些难看,沉默了片刻道:“不过是不值钱的东西罢了,一会让服务员来收拾一下垃圾。”垃圾。我大脑一片空白。事到如今,再蠢我也该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我应该冲进去打他骂他,扇他耳光,骂他是个畜生!可我只能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我突然好冷好冷,好像要溺毙在冰水里,无法呼吸。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服务员把吊坠捡起来随意地扔进垃圾桶里,好像它只是什么不值钱的垃圾。和我一样的,垃圾。然而大概是冤家路窄,工作还不到一个月,我在推开一扇包间门去上果盘儿的时候,忍不住停下脚步。陆淼泽和他的朋友正坐在包间里。周贺娜正依偎在他身边,朝我笑得轻蔑而挑衅。“好久不见。”她说。陆淼泽身边的朋友通通开始哄笑。“老陆,这不是你之前那个灰姑娘吗?现在都沦落到来端果盘儿了,你家里那么有钱,手指头缝里露出一点儿来,也够人家几辈子吃喝了,怎么这么不懂怜香惜玉?”“就是,就是你要是不喜欢,送给我玩儿几天也行,山珍海味吃腻了,我还真有点儿想尝一口这清粥小菜。”他的另一个朋友坏笑道。陆淼泽没有说话,他甚至一个眼神都没有看向我。我倍感屈辱。换做从前,我大概会直接把果盘拍在他们脸上。但是这几个月的折磨却让我生生忍下这口气。我三个月没收入,房租都交不上了,每天只能躲着房东的收租,被堵住了就低三下四地求他宽限几天。我没钱,没饭吃,有时候一天只能吃两个菜市场买回来的馒头,噎得慌的时候就去喝两口自来水。人没受过穷的时候不知道那种滋味儿。穷是世界上最可怕的病,无时无刻不折磨着你,让你一时半刻都不得好受。我死死咬着牙,感受着泛起的血腥味,走到他们身边,弓腰把果盘放下。僵硬着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贵宾,祝您玩得尽兴。”此时周贺娜,端起一杯酒,故意起身撞在我身上,那杯酒淋在她的裙子上,瞬间洇开一片深色。周贺娜惊叫一声,用力给了我一巴掌:“你没长眼吗,你知不知道我这件裙子多少钱吗?”她不屑道:“九万八!你在这里端一年盘子,也买不起一件!”她尖利的长指甲划过我的脸,我感觉火辣辣地疼,一瞬包房里哄闹起来,经理推门而入,怒道:“小陈你在干什么?怎么这么没规矩,还不赶紧跟客户道歉!”我捂着脸站起身来,看向陆淼泽。他看着我肿起的侧颊,眉眼先是压了一下,然后又露出一丝玩味的笑。“看我干什么,陈楠,你不会还指望着我给你出头吧?”我没说话。九万八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随手的一件衣服,但对我来说却是不可想象的天文数字。当时陆淼泽说只差2万块钱,我甚至都不得不去当了我奶奶留下的吊坠,现在连吊坠都没了,我要怎么赔这九万八?屋子里没有监控。他们这么多人,家里都是有关系有地位的,即使我说破了嘴皮子,也没人会相信我。我突然觉得很绝望,很疲惫,很不知所措,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要不这样也行。”周贺娜眼角一勾,指着桌上一排的洋酒:“你把这几瓶酒都喝了,这事儿我就不跟你计较了,算是高抬一手,放你一次,要不然就等着法院见吧。”我愣愣地看着那一排酒。我不能喝酒,我酒精过敏。陆淼泽也是知道的。可他从头至尾,一句话都没说。许久后,我颤抖着伸出手去,拿过那瓶酒。辛辣的酒液好像裹挟着火焰一样,一路燃烧进我的胃里,我被呛得满脸通红,拼了命地咳嗽,却只引来周围人的哄笑。就在我几乎绝望的时候,一只手突然伸了出来。我抬头看去,陆淼泽双手插兜,居高临下地站在我身前。他沉声道:“陈楠,你跟我认个错。这事我就当过去了。”周贺娜不愿意这么放过我,又不敢忤逆陆淼泽,表情有些难看。我突然觉得很可笑。我到底有什么错?我错在掏心掏肺爱了他两年,我错在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所有付出给他,我错在哪怕把我的心都掏出来他吃下去,他还嫌弃有血腥气。我真的不明白,我到底错在哪?所有人都在看着我。然而到最后,我看了一眼周贺娜身上那件衣服,还是慢慢地放下那瓶酒。我低下头,脊梁一寸寸弯曲,发出只有我自己能听到的破碎声。“对不起,陆淼泽。”哄闹的包厢里,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难听,颤得要命。“我错了。”我一直以为男朋友跟我一样,是个勤工俭学的穷学生。所以在他说缺医药费的时候,我咬牙卖了奶奶的遗物。后来我才知道,这一切只不过是他青梅为了考验我是不是图他的钱,而随口开的玩笑。后来,他们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道:“你通过考验了,高兴吗?”“楠楠,我弟弟的医药费……我交不上了。”我回过头,陆淼泽正可怜巴巴地看着我。他本就生得好,睫毛纤长浓密,眼神纯澈黑亮,不像是跟我一起住出租屋吃泡面的穷光蛋,倒像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小少爷。这么直勾勾盯着人的时候更是让人招架不住。我看着他忐忑的神情,想了想自己的信用卡账单,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刚交了半年的房租,陆淼泽前段时间又需要买电脑做毕设。他那毕设复杂得很,还得买台高端点的电脑,我硬着头皮又刷爆了信用卡。现在我浑身上下只剩下397块6,信用卡还欠着8000多,分期一个月也得还小一千块钱。今晚的晚饭还没着落呢。看我一直没说话,陆淼泽凑过来神色失落地抱住我,把下巴搁进我的肩窝里闷闷道:“楠楠,我是不是给你增加了很多负担,你会不会讨厌我啊?”他眼里的亮光消失了,整个人就好像一条被抛弃了的小狗一样,无精打采。我看着他这副可怜样子,想说自己没钱了,却又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陆淼泽成绩很好的,绩点很高,一直是系里的第一名。他专业能力也很过硬,还没毕业就有不少公司来和他接触了。他这样优秀,该有更光明的前途。不该像我一样,永远都要活在阴沟里,为了温饱忙碌奔波。我垂下睫毛,伸出手拍了拍他的头。“我怎么会讨厌你,你想多了。”“医药费要多少?”他犹豫片刻,吐出两个字:“两万。”我眼前一黑!陆淼的弟弟身体不太好,经常要住院。所以即使我再努力工作也依旧一分钱没攒下来。现在别说两万了,现在就是两千我也拿不出来啊!陆淼泽察觉到我的僵硬,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很贵是吧,没关系的,不然就先不治了。”他在我脸侧撒娇似地蹭了蹭,少年音色清亮,却带着掩藏不住的难过。“我可以先辍学攒钱,说不定到时候我们还能在一个公司,一起上下班呢!”和我一个公司?我有些恍惚,脑子里又浮现出单位油腻揩油的中年领导。干不完的杂活儿,没完没了地加班。到处都在克扣的工资,少得可怜的五险一金。还有……一眼就望到头的人生。可我没办法,我没钱读大学,家里当时还欠着我爸在外面的一大笔债务,要债的人天天上门来威胁我和奶奶。所以当年我只能哭着硬生生撕了自己的录取通知书,彻底断了念想。如今……陆淼泽也要和我一样,被彻底毁掉人生吗?我浑身一哆嗦,嘴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就斩钉截铁道:“你不能辍学!”“那钱呢?”我抹了一把脸,轻声道:“没事儿。”“我有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