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研一接近尾声,陈念的专业是两年半学制;说是两年半,满打满算也只不过比三年制的学生提前两个月毕业。
她计划清晰,充分利用第一年修满了学分。未来两年虽然没有专业课压力,却有一连串的关要闯:开题、开题答辩;论文摘要;初稿,改稿;论文答辩。
毕业论文至少两万字起,选题需要有足够的「创新思维」;加上还有科研论文需要定稿、投稿和出版才能保证顺利毕业。陈念两眼一黑,对漫漫前路心生恐惧,忍不住担心起自己的头发。
而在公司「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的欢乐时光更是一瞬而逝。
周五下班时Cindy对着Frank提前发来的下周工作安排哭丧着脸,哀叹一句好日子到头就赶忙打道回府。用她的话来说,得回家好好过个周末,才能积攒足够应付Frank的能量。
陈念倒乐呵呵的,临下班前不忘去蒋律办公室放好钥匙,【钥匙我放老地方了哦!】
对方秒回,【候机中,你明天继续写论文?】
陈念犹豫不决,短短几个字删了又写,【写不动了,想偷懒...】
蒋律:【那我代表Minimax请你吃个饭?】
陈念急着见她的路飞,没推辞,【行啊。】
蒋律:【时间,地点,想好了发给我。】
陈念:【OK.】
吃什么呢?她火速列出几家不容易踩雷的饭店:环境不能太优美,显得暧昧;味道不能一般,最好有点本帮特色。最后灵光一闪,锁定小时候老陈常带她去的一家小吃店:这家的蟹粉小笼、鲜肉馄饨和炸猪排简直一绝;只是店铺隐蔽不好找,七拐八绕一不留神就会错过。
随着相约时间的临近,莫名的忐忑和紧张逐渐抵达峰值。她时不时打开前置摄像头确保眼线没飞,或是口红没有过于艳丽;最后不忘用指腹轻轻修饰眉尾:刚才急着出门,下手有点重;这对黑黑粗粗的眉毛,看上去有点蜡笔小新。
蒋律到得早,他单手插袋,一手提着礼品袋站在路边,望着地铁口的方向。瞥见陈念的身影忙挥挥手,快步走到陈念面前,“好久不见。”
陈念觑到他墨绿色的T恤,再睨一眼自己身上的牛油果绿;浅蓝牛仔裤配帆布鞋,宛如商量好似的。意料之外的默契点破了暗戳戳的小心思,陈念慌忙错目,“好久不见。”
他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这么巧,今天都是绿色系?”
陈念昂着头,被直射的阳光刺眯了眼,“夏天适合穿绿色,清爽。”
眼缝里的那人脸上溢着悠悠笑意,“Minimax昨天和我说,你照顾得很周到;出门前还叮嘱我不要忘记表达感谢。”
“怎么叮嘱的?”陈念噗嗤一笑,“是喵喵叫吗?”
蒋律指着手臂上的红痕,“嗯,还咬了我一口。”
“它还咬人!”
“大概怪我离家太久吧。”
是挺久,陈念默默地想。这张最近在她记忆中频繁闪现的脸此刻生动异常,诱得她总忍不住扭头打量。
“喏,你的路飞。我先帮你拿着吧,还挺重。”
“哇,是编年史系列哦!”陈念两眼放光。
蒋律扬起眉,难掩的得意。
陈念轻车熟路,领着蒋律拐了几个弯穿过几条小巷道,边走边解释,“这家游客知道的少,但是味道比南京路上那些小笼包店正宗很多,我爸特别喜欢。”
门面不大,破旧的推拉玻璃门上全是划痕,看不清店内的情况。店门正中挂着的木质牌匾边缘破损,蒋律脚步愣怔,盯了一小会儿。
店内环境一般,陈旧木质座椅堆积在一起,连侧身经过都费劲。点单台在楼梯下方,需要弯腰低头才能勉强挤下;而直通二楼的木楼梯,又窄又陡。
相似场景在眼前来回晃荡,蒋律终于想起很小的时候常和外公外婆光顾这家店。他每次都自告奋勇要坐二楼,最后却望着黑黢黢的楼梯战战兢兢,不敢挪步。
这么多年过去,店铺地址和名字早已模糊。记忆深处独剩鲜美汤汁充盈口腔的美妙和炸猪排沾满辣酱油的香酥;在他心中,至今没有哪家足以比拟。
蒋律有一瞬的感动和惊喜,记忆被掀开一角,里面滚滚而出的是暖人心田的温情。
陈念显然不知道这些背后的故事,此刻正小声地给他介绍菜单。蒋律呢,默不作声,就这么静静看着她,看她皱着眉头为点什么而犯难;听她小声念叨难以抉择。不自觉的,也跟着咧了一下嘴角。
没一会,热气腾腾的小笼包上桌。他小心翼翼夹起,轻咬一口,吹一吹,嗦几口汤汁;再混着醋一口包进嘴里。
书上都说人的大脑最擅长将记忆附着在感官上,比如味觉;只有等吃到相同味道的瞬间某些记忆才会被激活,并迅速占领大脑,连带将人的思绪也拽回到过去。
“是童年的味道。”两人异口同声感叹道。
蒋律笑着解释和这家店的「渊源」;陈念听得目瞪口呆,半晌蹦出两个字,“好巧”,她狡黠一笑,“不知道我们俩小时候有没有在这家店碰到过。”
“哈哈,真说不定。”
童年的记忆阀门一下打开,对话内容也变成了彼此童年趣事赏析。
陈念兴致颇高,连带将糗事一并抖落出来。比如她三岁那年热衷于照镜子,独自一人对着老式电熨斗左照右照,最后情不自禁上前亲了一口。没想到夏女士忘记拔插头,害得她顶着香肠嘴吃了一多月的冷稀饭。
又比如小学文艺汇演她独唱,结果上台时太紧张,当着全校人面前摔了个狗吃屎。
“我小时候最爱上海美术制片厂出品的动画片,《大盗贼》。”,她边说还边哼起了里面的主题曲,“我是一个大盗贼,什么都不怕。生活多自在,整天乐哈哈。”
蒋律没忍住打断她,深邃眸底倒映着她的笑容,“你知道我记事以来看过的第一本,也是最喜欢的一本枕边书是什么吗?”
他没卖关子,自问自答,“是德语原版的《大盗霍真普洛兹》,这本书是我妈有一年去德国出差给我带的礼物。当时我看不懂,直到五六岁的时候开始学习德语,才断断续续看完,算是我第一本完整读完的德语原著。后来上海美术制片厂译制拍摄,也就是你说的动画片《大盗贼》。”
他回忆道,“故事里有那个爱吃土豆泥总忙着修土豆的邪恶魔法师,还有那个不幸被魔法师变成了癞蛤蟆又被卡斯佩尔拯救的小仙女。”
“嗯嗯。”
文学脑袋的她此刻内心涌着的是一种难以描述的悸动。她想起西方文化交流课上,教授常说文化传播最有魅力的地方在于这是一种跨国籍、种族和地理位置的交流。
世界上总有一处角落,有那么一个人和你欣赏着相同的电影,音乐或者书籍。
吃完午饭,蒋律并不着急回家。兴许是被陈念激得,他迫切想来一次故地重游,看看童年最常去的那些地方现在又是什么样的光景。
“你下午有事吗?要不要一起逛逛?”
“好啊。我们去哪?”陈念答应得干脆。
“国泰电影院,光明电影院,复兴公园,城隍庙?”他报地名般说了一串。
陈念捂着嘴笑,“这是你的童年路线吗?”
“哈哈,是。”
这一带陈念可太熟了:从南京东路出发,一路逛到淮海中路,还可以拐去长乐路和思南路打卡,时间来得及的话再坐地铁去城隍庙。
“走着去?你怕不怕累?”六月底的上海已入盛夏,好在昨夜一场骤雨多少洗散了点空气里焦躁的热气。
对方不假思索,“当然,坐车有什么意思,会错过好多风景。”
两个人走走停停,不执着于一个目的地。陈念热情充当起向导,说到兴奋时眉飞色舞,全然没有在公司里的那份沉稳拘谨。
蒋律呢,东看西瞧,凭记忆给陈念描绘出此地二十多年前的模样。
沈大成门口人声鼎沸,陈念突然挪不动道,那些糯叽叽的点心每一个都在对她挤眉弄眼。
蒋律笑着问道,“要不去买点?”
“阿姨,双酿团、条头糕各来一盒。”她眼神在咸蛋黄肉松青团上停留许久,想到自己的鼓囊囊的小肚子,还是算了。
“好额呀,小姑娘还要撒伐?”
陈念下意识瞥向蒋律,他笑着回道,“阿姨,我要两盒咸蛋黄肉松青团。”
“你一个人吃的完?保质期很短诶。”陈念心心念念咸蛋黄肉松青团,那抹绿怎么越看越顺眼。
蒋律耸耸肩,递一半到她手上,“那你帮我分担一点。”
陈念经不住美食诱惑,笑得毫不矜持,“我已经买很多了诶!”
“要不勉为其难收下?Minimax反正不爱吃这些。”
梧桐叶斑驳了两个人的笑脸,陈念玩笑道干脆在每个「故地」前给蒋律拍张照,和他小时候的照片合在一起;做成标题为「时间是把杀猪刀」的成长合集。
没成想对方无比赞同,还真的像模像样在电影院前,公园的滑滑梯边留了影。
手机镜头里的那个人,不是她的老板,不是职场上光芒四射Cindy口中的「有为青年」,也不是那个和同事有明显界限感的Aidan;反而更像是她久别重逢的童年玩伴,抑或相见恨晚的新朋友。
“啊,我走不动了,饿了。”陈念摆摆手宣告放弃。
“吃饭去?”他语气自然,宛若默认两个人还要一起吃晚饭。
“带你去个宝藏饭店。”陈念前一秒还在喊累,后一秒又屁颠颠领着蒋律走了一站地铁的距离。
这家本帮菜馆看上去毫不显眼,圆拱门连接小院,往里走几步才到正门;绕过正门,才发现内有乾坤。
陈念熟络地和老板娘打了个招呼,径直领蒋律上了二楼。
和大众装修式的一楼相比,二楼别有一番天地。每张小桌都被笼络在一个个精心设计的洞穴里面,巧妙隔出些许私密又不显压抑。
昏暗的光线,配上桌上蜡烛袅袅焰火;食客们柔声浅笑,铁板或砂锅冒出的油滋声成了极好的背景音。
“嘻嘻,我的私人收藏。接地气的地道本帮菜也有,给老板们充面子的天价菜也有。我妈经常带客户来。”
蒋律甚至都没打开菜单,只说让她来定。
陈念没再扭捏,张口就来,“响油鳝丝,草头圈子,八宝辣酱,再来个小鲍鱼葱油拌面,二两的面即可。”
“今天有点晚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改日再去城隍庙吧?”蒋律有点不好意思,一时兴起的玩闹心竟浪费了别人一整个下午。
陈念点点头,并没回话,毕竟嘴里还在嚼着那份葱香鲜美的拌面。
“陈念,很高兴认识你。”他不经意抬头,烛光衬得他眸光格外闪亮。
陈念听懂了,笑脸盈盈的,“我也很高兴认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