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门口那老狗呜呦呜呦至第八声,屋里头的高个子姑娘才意兴阑珊地转出来,捻着一块儿白中带黄的鸳鸯帕子,步伐轻又慢。
她容貌不善,眼口鼻嘴,没一样出挑的,再加上性格乖僻,见过的人都说她是“百年难遇的臭石头”。
但,她也得益于此,在秋水镇度过了舒坦又自在的三年。
今,是三年内头一遭有人上门来访,也是她头一遭开门见客。
沈玉慧非得好好看一看这不开眼的家伙,究竟姓甚名谁!
都住在犄角旮旯里了,怎么还敲敲敲,敲敲敲,敲得她心烦气也盛。
难不成要在门匾上题字“谢绝登门”,才算清楚吗?
她垂下眼,左脸颊上的西粒小痣微微牵动,旋出一个阴冷的笑来,俩甜腻腻的酒窝透着股真情实感的怨毒。
心里也酝酿着要泼好大一盆冷水,最好是从头浇下,好让那讨人嫌当回落汤鸡。
“哪个王……”八羔子!
抬手挥退趴在槐树下的老狗,踏上青苔密密的石阶,盘算要选个黄道吉日打扫打扫院子,视线一转,她撂落门闩,没出口的半截话顺势滚回肚子,再没有出来的机会。
来人是谁?
“玉慧,许久不见,你清减了不少。”
是她师兄,白斩疾。
师兄明明是个飞檐走壁的奇才,此刻却安安分分地候在门外,像个小媳妇似的羞怯地拿眼偷瞄她——这是、这是有事相求?
沈玉慧呼噜袖子,怨气也随之呼噜彻底,赶忙招呼人往屋里走,拿出充大尾巴狼的气势来:“师兄,里边请。”
看来师兄这些年很不好过。
也是,他又不是神人,顶天就一还算老成的愣头青。
这还算老成的愣头青,说到底也还是愣头青。
要一个愣头青来处理全门派的大事小情,那不是强人所难嘛?
“玉慧你,你还在怨师父吗?”
白斩疾将手里头的那杯清茶举起又放落,放落又举起。
沈玉慧转眼对上的正是他那张神情忧愁的俊脸。
难怪古人说,西子捧心。
师兄生得真好看,这脸是呼啦一堆人来,一人一拳往面门走,揍得鼻青脸肿,也能淌出一段失意风流的好看。
“玉慧、玉慧?”
沈玉慧堪堪回神,清清淡淡地将面上的尴尬压入唇角,“师兄请讲。”
白斩疾也跟翻篇,对玉慧方才的失态浑不在意,本本分分地开启老妈子模式:“玉慧,你呀小孩子心性,说走就走,音信全无。
旁人就算了,怎么和师兄也不透露一声儿?
哎,你应该清楚师父他老人家,他、他是嘴硬心软……”玉慧静静听着,没吭声。
白斩疾却停住了话头,投下意味深长的一瞥,“玉慧,你……你不愿意回去便算了,师父师兄也不能拦你一辈子。”
以退为进?
沈玉慧让师兄这一箩筐话砸得眼冒金星,看来师兄己然是根实打实的老油条了。
心下了然,哂笑一声,将脸皱成一团,愈发难以亲近起来,她说:“师兄,请回吧。”
还以为师兄求上门会是秋水镇狐妖一事呢。
原来是为捡无关痛痒的陈芝麻烂谷子。
“没得商量?”
白斩疾掬起一捧盈盈的笑,眼底潺潺的流三月春水,一路山遥水迢地落在玉慧身上。
沈玉慧可耻地心尖一软,索性扭过头去,冷哼一声:“没得商量。”
语气不容置喙。
都说岁月最会改换人间,更别提一个尘世中人。
白斩疾早练就一身狗皮膏药的功夫,眼见劝不动玉慧,就嬉皮笑脸地拽住她的衣摆,扭捏作态的仿佛换了个人:“师妹家中可有空房,这夜己深,不如留我一宿?”
沈玉慧暗笑,外头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哪有深更露重的影子?
师兄这出为师父唱的好戏,还真是为难呢。
她落一句:“师兄你在为难我。”
白斩疾从善如流,俩眼情意浓浓地对上玉慧,“如此,我便在师妹房中将就一晚吧。”
听了此话,沈玉慧心态倒是良好,她一向对师兄“居心不良”。
要吃亏,也该是师兄裹紧小棉被在寒风里都落成筛子。
于是,她沈玉慧有样学样,也笑得见牙不见眼,“如此,师兄便在我房中将就一晚吧。”
可巧这时,她那从河岸边捡回来的便宜儿子蹦蹦跳跳地推开了门,一路哼着歌儿,昂着头。
“娘!”
她下意识掐吧掐吧乖儿子的小胖脸,看他黑子似的圆眼里带出一连串的困惑。
沈玉慧方才如梦初醒地拍拍乖儿子的背,不客气地说:“富贵来,见过你干爹。”
为什么是“干爹”?
这里头的学问可就大了。
先不谈师兄他心细如发,温柔贤良,是理想的“亲爹”人选。
就那一派之长的身份,光是名头摆着,也风光无限呀!
沈玉慧是十成十的不上进,但为了富贵的幸福生活,不得抱抱牢大腿嘛?
乖儿子似乎是不大愿意亲娘给自己找干爹的行为,他嘟嚷着说:“我怎么没见过他?”
沈玉慧神秘莫测地笑开,“哎呀,他是仙人呐!”
富贵仍旧不买账,气鼓鼓地涨红了脸。
小嘴一开,登时滚下两行泪来,他凄凄惨惨地拽住沈玉慧的玉坠子,知道是他娘的命根子,拽得愈发紧:“你是不是嫌我闹腾,要将我卖了换清净?”
一天天的,从哪学来的话,还挺像那么回事的,沈玉慧没辙,只好把小祖宗抱在怀里一遍遍哄:“放心吧,把我卖了也不卖你。
啊,娘你要卖给他嘛……”白斩疾让富贵稀稀拉拉的哭声吵得一个头两个大,没想到他来山下也逃不过伺候孩子的命运。
他长眉一挑,柔声细语地解释:“我和你娘是故交,不会要她卖身还债的,更不会逼你。”
“那你为什么以前不来?”
富贵抱住沈玉慧的脖颈,吸溜鼻涕,泪眼朦胧地相问。
白斩疾似笑非笑地看玉慧一眼,他松松快快地回答:“对呀,为什么我以前不来?
……”沈玉慧莫名脊背一凉,像是让什么凶恶猛兽给盯上了。
她默默回答,因为是仙人嘛,仙人哪是有事没事往山下跑的?
“路上有些事耽搁了。”
富贵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哭完立马转变姿态,小大人似的开口:“什么事这么重要,下次可不许了。”
“好。”
嘿,聊挺好。
沈玉慧晃晃悠悠地放下乖儿子,对一大一小抬抬下巴,“行,你俩玩去吧。”
小自然是富贵,大……?
看来指的是他。
白斩疾得令,不显山不显水地牵富贵走出门去,面上还挂着和煦的笑。
临走,临走还来一句:“师妹你变了许多。”
小说《门清儿》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