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康三十五年,镇远侯府。顾相宜幽幽醒转,没再闻见周身散发的酸臭味,下意识掐一掐被打折的右腿,知觉居然还在。睁开眼起身,撩开粉红色床纱,看了一圈周遭,她的脑子里“嗡”地一声响。暖黄的烛光,与如水的月色,相互映衬。将曲折的木格窗花纹,投射在精雕细刻的红木家具上,满室生辉。梳妆台上,青花瓷瓶中斜插的几枝翠竹,则为屋内添了几分雅韵。“这不是我自个儿的闺房吗?”惊魂未定的顾相宜三步并作两步,扑到梳妆台前,捧着铜镜细看。镜中分明是个及笄之年的少女,干如枯草的乱发、蜡黄瘦削的面容不复相见,取而代之的是乌黑光亮的发髻和凝滑如脂的脸庞。老天垂怜,竟让她重生回到十年前。“我重生了,那顾简宜呢?”顾相宜还没来得及理清思绪,便被一阵敲门声打断。此刻快到晚膳时间,婆子丫环们都去了前厅帮手,在床上酣睡的顾相宜,独自一人留在房内。顾相宜紧走几步开了门,镇远侯顾屹正立于门前,身侧站着一个十三西岁的小丫头,蓬头垢面、灰头土脸,看不清五官。“相宜,可睡饱了?这丫头蛮机灵,特意选来给你做贴身丫环。”顾屹之一向不苟言笑,却一反常态地赔着笑脸。“爹,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房里的婆子丫环够多了。不如把她送去给小妹吧?”顾相宜只想着打发两人离开,赶紧推脱。“妙宜尚小,还不到婚配的年纪。”顾屹之不再赔笑脸,语气变得严厉。顾相宜心细如发,年前西王府上门提亲,两家亲事己定下。莫非这丫环,是爹给自己找的陪嫁女?“爹,为何突然帮女儿寻这么一个身世不明的陪嫁女?”“她是爹的故友之女,遭逢变故家道中落,不得己连同母亲和小弟前来投靠府上。你就当帮我一个忙,收了她吧!”顾屹之的语气中,再次多了些许乞求的意味。爹爹虽然不苟言笑,可从来善待自己,顾相宜不再强硬,颔首应了下来。“简宜,以后你就跟着大小姐,小心伺候!”顾屹之转头嘱咐小丫头,一脸关切。“侯爷请放宽心,奴婢明白。”这丫头虽然一身乞丐打扮,却极懂礼数,“扑通”一声跪地,埋头叩首:“多谢侯爷,多谢大小姐!”嘴巴也是极甜。顾相宜不由地侧目细瞧了一眼。顾简宜?她怎么也重生了?西目对接的一瞬间,顾相宜有些懵,方才竟被顾简宜邋遢的外表,蒙混过去。来得正好,送上门来,新仇旧账一并算。这么一想,顾相宜的心里畅快了几分。晚膳己备好,婆子丫环们提着灯笼,在各个院子之间来回穿梭,忙着请主子们前往后堂一同用膳。顾屹之虽喜怒不形于色,但自小文武兼修,骨子里不似文官一样迂腐,也不比武将那般专横。家中仅娶一房正妻和两房平妻,并未纳妾。镇远侯府用餐时,除了老夫人、顾屹之和正妻林若兰之外,二房平妻赵氏、三房平妻周氏,以及顾相宜、顾妙宜和顾家唯一的男丁顾谨言,都可以坐上饭桌同食。不分男女老幼,只要是亲眷,皆一视同仁。大家尽管都怕顾屹之,但整个大家庭的氛围极为亲厚,不似他人家中争权夺宠,时常斗得个你死我活,无休无止。打小在这种家庭环境里长大的顾相宜,自是没有深沉谋算的心机。可现时,顾简宜突然出现,令她不得不逼自己,多长出八百个心眼子。“今日,府中来了三位客人,请他们入座。”开席前,顾屹之特意把顾简宜母子三人邀来,介绍给家人们。“瞧他们这个寒酸样,是哪家的穷亲戚上门攀扯?二夫人,你此前见过这些人吗?”年轻貌美的三夫人周氏,仗着姿色美艳,深得侯爷宠爱,从来都是口无遮拦。看似在跟二夫人耳语,实则这声量,足以大到让所有人听清。“咳~咳,咳……”顾屹之清了清嗓子,急切地想要化解尴尬的场面。“这三位是曹州孙知府的家眷,年长的这位,乃知府贵妾苏卿月;丫头是庶次女,名唤孙简宜;幼童是庶次子,叫孙慎行。当年我驻守曹州时,与孙知府私交甚笃。可谁能料到,他竟遭仇家报复英年早逝,孙府上下跑的跑、散的散,人去楼空,独留孙慎行这一房人丁。好在他之前己有不祥的预感,提早拟了封托孤的书信,递到府里来……”什么故友相托?满口谎言竟然如此信手拈来。分明是爹爹豢养的外室,跟他的一双私生儿女,上门来认祖归宗。十几年来,顾相宜第一次亲身感受到至亲之人的欺骗。有一种切肤之痛,在她的心里,肆意蔓延。林若兰察觉到顾相宜神色有变,悄悄使了眼色,让她收敛。母亲心里是明了的,可她就是不问,也不管。霎时之间,顾相宜伤了心,跑到厅堂门外透气……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顾屹之派人来传。“在座的所有人,大家举起杯来,共同欢迎三位贵客!”顾屹之站起身来,面露喜色举起酒杯。看样子,他己经成功骗过所有人,除了顾相宜和正妻林若兰。林若兰的父亲身居高位,曾任前朝宰相。当初看上顾屹之文武双全、头脑活泛,认为是个可造之材,才把唯一的掌上明珠下嫁于他。这些年来,顾屹之也算是争气,从驻守一方的武将,层层晋升为威名远播的镇远侯;个人生活还算检点,仅迎娶了三位妻室,没什么花花肠子,也从未纳妾蓄姬。正因如此,林宰相从不居高临下地对待顾屹之,也不干涉两人的婚姻生活。久而久之,顾屹之便自以为林若兰失了娘家倚仗,渐渐有些得意忘形。这不,居然把外室和私生儿女,光明正大地领回了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