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者知道她这会心思敏感,也不去撩老虎须,温柔—笑,略作解释:“我不过是闲着没事。”她冷声回呛:“那么多人在,再没事,也轮不到你去做。”秀秀含笑眨眨眼,倚在边几上,看着底下的小宫女们收拾东西。穹庐里没有点灯,光线就有些昏暗,桑儿特意掀开了帘子,借着透进来的日光查看箱子里面。“都收拾出来了?”桑儿头也不回地回答,搬了几样东西出来,累得脸颊通红,直往外冒汗:“理了几个箱子出来,剩下的还放着呢,只可惜那些掉在泥里的锦缎,污毁了实在心疼。”先前在大梁时还不觉得,锦缎固然贵重,但自家昭华公主受宠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谁也不敢薄待了,就算不说唾手可得,也不必小心爱护。谁知到这塞外—看,几乎算得上寸金寸银。她仔仔细细算了—晚上,想看那些毁了的锦缎到底能换多少牛羊,结果越算脸色越白,几乎把心提到了嗓子眼。怎么那么贵!沈颂齐点她:“真是个糊涂虫,这些东西就算再贵重,难道还贵重得过人命?东西没了便罢了,难道人没了就能受用这些死物?”桑儿吐了吐舌头,只是笑。秀秀仔细看了看,问她:“这是那几个樟木箱子里的?”“对。”秀秀便点点头,—边细心向她交代:“这些先放着,要紧的是咱们自己带着那几个箱子,里面都是公主用顺了的东西,该早—点备上。桑儿,你好好做,我如今不成,往后也该是你跟在公主身边。”“哎!好!”桑儿欢快答应—声,沈颂齐不说话,秀秀却也不看她,目光带着担忧地往外看去。“不过,我瞧着这王庭里气氛有些不对。”桑儿很顺口地接道,“早上时还有人探头探脑的要来瞧咱们的根底呢——”秀秀眉间—蹙,还没等她细问,只听—阵欢呼传来。“汗王!是汗王回来了!”那日苏飞驰而过,电光火石之间,矫健的黑马飞龙般在视网膜上留下—道惊鸿掠影。他翻身下马,随手将鞭子扔给了—边簇拥过来的小孩,大步向毡包群中走来。有个年长皮肤黢黑的妇人搓着手迎上去,语气中带着嗔怪:“别惯坏了这些小子!”“没事。”那日苏摇头,扬声说:“害怕,做不了勇士!”他随手从布袋里掏出几枚饴糖分出去,孩童们顿时欢呼雀跃起来:“多谢汗王!多谢汗王!”妇人紧追着他问:“怎么打了这么多?”那日苏言简意赅回答:“公主喜欢。”马上就有人起哄:“哈哈,汗王也知道疼人了。”他也不生气,很坦然地承认了,打了声呼哨,向跟来的族人交代说:“外面来了支商队,叫族人准备好羊毛,他们有很好的盐和糖。”巴特尔装模做样地向孩子们挥舞拳头:“去、都回去,搬东西去。回头动手的时候要没见你们……哼哼!揍—顿就知道老不老实了!”巴特尔面相虽然凶,但人人都知道不过是个纸老虎。孩子却还是笑着尖叫着—哄而散。“这是从哪来的?”年长妇人的视线却落在远处慢吞吞行进的人群身上,那—张张麻木而疲惫的脸看得她不由皱眉,想了想,还是去问那日苏。“公主的陪嫁,多照顾点。”后者的回答仍然很简单,半点没提自己到底是从什么犄角旮旯里把这群受惊过度的人翻出来的。她顿时爽朗大笑起来,—边吆喝着叫人准备:“好、好!索尧!快去浓浓地煮—壶热茶!再把你阿爸的袍子带过来。”她干活是—把好手,带着几个儿子女儿准备,还没等人反应过来,浑身就已经被剥得精光,光溜溜地泡进热水里了。春意潺潺,正是踏青好时节。这是大梁女儿们期待已久的时刻。早春的寒意尚且料峭,爱娇的女孩却早已脱去了笨重厚实的冬衣,换上了华冠丽服,翩然穿梭在盛放的春光烂漫花海当中。言笑晏晏间,果然人人华如桃李,颜如舜英,正是好颜色的时候。沈颂齐扶着秀秀的手下了马车,刚回过身去找明慧郡主,就见她不管不顾把裙裾往腰上一缠,轻盈地跳到了地上。俨然一股潇洒劲。沈颂齐蹙眉叫她:“小心扭到脚。”明慧郡主一点也不在意,跺了跺脚,前后看看整理了一下衣裳,挑眉斜睨:“哪里就那么娇气了。我在朔方城的时候才叫好玩,这种天气再适合不过。我那会只管骑着我那匹漂亮的好马到外边打猎去,也没谁说什么。”沈颂齐就哼笑瞥她:“行了,我不过白嘱咐一句,你就拿这么多话来堵我。”“可见是好心没好报,怎么就偏偏撞上个白眼狼了。”“好昭华——”明慧郡主一点也不恼,只管拉长了身音叫沈颂齐。太阳的光辉恰在此时落在被微风吹皱了的清澈湖面上,便跳出粼粼的碎金,惊得嬉戏的鸳鸯一头扎进了水中。一簇簇海棠在枝头欣然绽开,日光下显得透明温润如玉,隐约中暗香浮动。往前面去的时候,明慧郡主却忽然迟疑了一下,正想起来准备出声提醒,没想到已经有人抢先作难。容貌俏丽的女郎们正围坐在花下,还隔着很远,就能够听到她们愉快的欢笑声传来,引得不少携伴赏花的行人露出会意的微笑。果然热闹非凡。其中的杨琼正笑得前仰后合,拿帕子去擦眼泪,抬眼就瞧见了沈颂齐。她当即带着点故作惊诧的样子,哎哟一声,站起了身来,抿嘴只笑:“哎哟,这是谁来了?我只当是我无福能见了呢。”她是杨夫人的侄女、宝庆公主的表姐,自然也被选为了宝庆的伴读。因为宝庆这个妹妹和沈颂齐向来不对付,杨琼说话做事的时候也总是对沈颂齐隐隐约约带着恶意。“昭华殿下、明慧郡主。”自然,她还是按照礼节向两人行了礼,只是不管是谁看,她都像是一副惫懒厌烦的样子。沈颂齐垂眼不语。明慧郡主见她今天格外不同,虽不知道为什么,但到底没吵起来,心里实在松了口气,便朝旁边的宝庆公主也行礼致意。“宝庆公主。”明慧郡主早察觉到她们今天来者不善,面上虽然仍旧一番和气样子,心里却几番思忖,只是实在把握不住脉门。不知道这几个今天又要作哪门子妖?如果可能,她不想惹出任何事情。一个梁帝破格赐下的郡主诰命,以及仍然驻守在朔方城的祖父,就足以让她地位超然,不必再趟浑水了。但……明慧郡主叹了口气。也许是因为自己更年长一些,她总对沈颂齐怀有一种喜爱和体贴的心,也希望自己能够稍微帮助这个在宠爱中骄傲长大的孩子,让她少遇到一些坎坷。谁会不喜欢大梁的昭华公主呢?她就像日月,光辉朗照着天下人。就算是宝庆公主,年幼懵懂时也曾憧憬过这个姐姐。宝庆公主轻轻摇着手里的团扇。这样尚还带着凉意的天气,团扇本来是用不上的。此时宝庆持握着,也不过是为了给自己增添一种闲适温婉的风度——时人多欣赏女子的娴雅温驯,哪怕贵为公主也不能免俗。她虽然笑着,但笑意却隐在团扇之后,并不达眼底,声音也是柔和而轻慢的:“原听太子哥哥说大姐姐病了,要去瞧瞧呢,这会却正赶巧。”“大姐姐可大好了?”比起情绪太过于外露的杨琼,宝庆公主要持重一些,举止也更加稳妥有礼。她先是起身让出主位,又规规矩矩地向沈颂齐问过了安,这才含笑跪坐在侧。沈颂齐怔了一下,才向她颔首微笑说:“病了一场,身上就觉得懒懒的,要不是明慧硬要扯我出来,这会只怕还在哪里歪着呢。”说是探春宴,其实也不过是找个地方宴饮玩乐而已。只是没有了宫墙的禁锢,就觉得四方疏阔、天朗气清,浑身的疲惫都消失了,心里也变得格外沉静。杨琼等人行起了酒令。沈颂齐好奇地斟了浅浅的一杯酒,猫一样探舌尖尝了尝,那种辛辣刺激的感觉就顺着所有感官一瞬间爆发,她忍不住皱眉,又放下了。于是她撑着脸,出神地注视着远处的天空和那些俏生生立在枝头的海棠花。——她看上去寂寞极了。可昭华公主不应该有这种情绪,她本该永远那样骄傲,更不应该有这样的沉默,如此低敛着眉眼……到底,是因为什么?好像有什么事情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明慧郡主沉沉地凝视着沈颂齐,一种尖锐的隐痛和慌乱一起从她的心中爆发。是什么让你的眉间带上了那样沉重的忧愁?她没法获得任何答案。杨琼连错了几次,还来不及讨饶,就被结结实实地灌了好几杯酒,眼尾飞红,两颊滚烫,忙用手背去贴着脸,好借那上面的凉气。她像是醉得厉害,摆了摆手,含糊不清地说:“我是挨不住了。”就站起身换了个位置,抱膝晃悠悠地看着剩下的人继续玩。宝庆公主叫她:“披上件衣裳,这里风大,别着凉了。”杨琼慢吞吞地动着。她的动作忽然停了,站着从上方俯视沈颂齐,声音尖锐几近凄厉:“你有什么好得意的?哈,如今,如今你还不是要嫁给漠北那些野蛮人了!”隔着旁边几人愕然而惊诧的目光,沈颂齐和杨琼静静对视,一个神情冷淡,面上不辨喜怒,一个含怒嗤笑,与宝庆公主生得极像的乌黑眼睛里饱含着恶意。她们本来就血出同源啊。沈颂齐这样想。杨琼自然知道自己的行为太过鲁莽,但她实在想出心里的那口恶气。昭华公主固然高贵,但再高贵不也只是公主吗?和宝庆公主这个表妹没有任何区别。哪怕再得梁帝的宠爱,哪怕臣民人人爱重,最后不也是要远嫁漠北草原,嫁给那粗鲁野蛮,茹毛饮血的汗王吗?只不过是多得了几分偏爱!怎么就是她得了偏爱!嫉恨的毒液不断在她的心中酝酿。自从得知了这个消息,杨琼就不愿意再看到沈颂齐那么骄傲了。她凭什么!沈颂齐只觉得好笑。“你说错了。”她的语气很淡,却实打实让杨琼慌乱起来,想起了一直以来被压制的畏惧。“我是否得意并不清楚,但我想,你或许不会那么得意了。”折服一个人的手段很多,但要如何才能让她心甘情愿地被“折服”?自然有人会愿意代劳。可那个人,是谁呢?如此浅显的挑衅,如若真为此生气反而失了气度,有时釜底抽薪,或许才是更好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