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进忠一路小跑,来到咸安宫,这是他第一次上门。绕过红漆碧瓦的影壁进入大殿,但见紫柱金梁富丽堂皇,熏炉、烛台环绕彩饰香亭,西处金光闪耀,极尽奢华之能事。他一路暗自感叹,随宫女前往内堂,一会是回廊通穿堂,一会是穿堂连回廊,七弯八拐如同身陷迷宫。感叹之余他又心生自卑,他和这个藏身于浩荡皇恩中的女人,都是从小伺候皇上,如今的境遇却有天壤之别,一个享尽荣华富贵,一个还是皇上拿来戏耍的玩物。自卑之余他又有一种渴望蠢蠢欲动,只要拿下了这个女人便是拿下了皇上,她的今天便是他李进忠的明天。浮想联翩之间,不觉己到了内堂门口。“李进忠见过奉圣夫人。”“李公公可是稀客。”客印月正在梳妆打扮,两个宫女侍立一旁,一人搂着一大堆花花绿绿的衣服。“你们两个,先退下吧。”客印月挥了挥手。“是,夫人。”两宫女行过礼,放下衣服出去了。“李公公帮我看看,是窄袖的好?还是宽袖的好?”客印月拿起一红一绿两件衣服,贴在身上比划着。“夫人如花似玉,身段还像个十八岁的姑娘,穿什么都好看。如今这个宫里,最出众的就是夫人了。”李进忠从上到下打量着客印月,就像一个情场老手。客印月媚笑着,伸出兰花指在李进忠的鼻子上点了一下,道:“你啊你,也只有嘴巴好使,我再像个十八岁的姑娘,你也用不上。”“夫人有所不知,我除了嘴巴好使,手上功夫也不错。”李进忠素闻客印月风骚,早就对她馋涎欲滴,此刻见她打情骂俏,胆子便大了起来,伸手在她屁股上捏了一把,又扬了扬右手食指,“夫人看看,多粗壮。”客印月纵声大笑,一把握住李进忠的食指,扭着屁股顺势倒在他的怀里,怂恿着:“那本夫人,现在就让李公公尝尝骚味。”李进忠上下其手,在客印月身上抚弄了一番,挤眉弄眼附耳低言:“皇上还在宫后苑等着我们呢,晚上我一准过来。”两人出得咸安宫,一路紧走着。李进忠环顾了一下西周,小声说:“夫人,都给事中杨涟在朝堂上两次奏请皇上,将你逐出咸安宫,昨日又纠集了上百人,在左顺门逼迫皇上收回成命。杨涟这个小人,独独跟夫人过不去,屡次构陷不成,绝不会善罢甘休,你今后还得多加小心!”客印月一脸的不屑:“本夫人全都知道了,他杨涟上蹿下跳又能怎样?我照样稳坐咸安宫。杨涟那小儿,一个七品小吏,竟敢如此搬弄是非,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本夫人先忍他一忍,日后必定让他知道厉害。”“夫人不得不防啊,那东林一党,早就把你视为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还有那王安,素来和东林党人交好,若是他与杨涟之辈内外呼应,你只怕就难得这般逍遥了。说到底,王安那老东西,才是夫人的心腹大患哪。”李进忠并非妄言。这个王安,可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他原本是太子朱常洛的东宫伴读,朱常洛登基之后,马上擢升他为司礼监秉笔太监。“一月天子”驾崩,他和杨涟等人内外联手齐心协力,将朱由校扶上了九重之位。朱由校投桃报李,甫一继位即委之以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安一年之内连升三级,可谓平步青云志得意满。朱由校君临天下以来,对王安言听计从,按他的意思擢拔了一大批东林党人,以致一党权倾天下。如今,他在内廷一言九鼎,在外朝一呼百应,正是如鱼得水的时候,也正是树大招风的时候。“李公公的意思我明白,只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王安是顾命太监,皇上对他极为倚重,不是我三言两语就能把他赶出乾清宫的。再说了,这个老东西向来体弱多病,也蹦跶不了几天。”客印月侧过头,丢给李进忠一大把笑纹,目光却是阴森森的,“你我只要拧成一股绳,牢牢捆住皇上,机会自然多的是。”李进忠要的就是这句话,忙不迭的赔笑道:“夫人所言极是。李某人微言轻,还要你在皇上面前多多照应。”“李公公放心,本夫人自有章法。你自己,凡事都要上心才是。”两人来到宫后苑,只见朱由校站在一棵老槐树下,手指树梢,正仰头说着什么。李进忠抬头一看,原来那老槐树顶上有两只鸟窝。客印月在李进忠肩上轻轻拍了一下,努了努嘴:“快去,皇上从小就喜欢掏鸟窝。看你的了。”皇上一向贪玩成性,他的那点心思,李进忠又岂能不知?皇上小时候痴迷于捉蛐蛐、斗鸡、养猫,李进忠样样都要奉陪,而且要表现出兴致盎然,以讨主子欢心。他记得有一回,猫中的“贵妃”擅自出宫不归,皇上急得又哭又闹,首到他画上满脸猫须、学着猫叫满地爬来爬去,皇上才破涕为笑,还赏了他一个“猫贵妃”的封号。想不到如今年过半百,他还要靠玩耍这种儿戏,博得皇上一笑。他仰望着那两只鸟窝,心里顿时涌起一阵怨恨和悲凉,脸上却是挂满了兴高采烈的表情。李进忠紧跑几步,到了朱由校面前,搓了搓手,说:“皇上,小奴给您爬上去看看。”朱由校瞄了李进忠一眼,笑道:“你老胳膊老腿的,上得去吗?”“小奴以前经常给皇上掏鸟窝,练出了一副好身手。只是这老槐树太高,还得搭个梯子。”李进忠还在搓手,跃跃欲试的样子。朱由校又抬头盯着鸟窝,一脸的期待,吩咐:“黄荣,去找个梯子。”“是,皇上。”黄荣撒腿去了。李进忠顺着梯子而上,再踩着树枝,爬到了第一只鸟窝前,伸长脖子朝里面看了一眼,喊着:“皇上,这个是空的,又没有鸟又没有蛋。”客印月掩嘴,笑得一颤一颤的。朱由校也笑,问:“嬷嬷笑什么?”客印月说:“皇上明明知道。”“你们也知道,是吧。”朱由校收住笑,看了看那几位。那几位面带惭色,低头小声应和:“是,皇上。”说话间,只听见李进忠在上面兴奋地嚷着:“皇上,这个里面有两个蛋。”朱由校问:“有没有鸟?”李进忠扯着喉咙,答:“皇上,没有鸟。”朱由校大喝一声:“大胆奴才!等你下来,看朕不撕了你的嘴巴。”李进忠愣了片刻,抽了自己两个耳光,趴在树枝上又是告饶又是讨好:“皇上,小奴知错了。这两个蛋,要不要小奴拿下来。”朱由校朝客印月眨巴着眼睛,问:“那两个蛋,嬷嬷要不要?”“鸟都没有了,奴婢要两个蛋有什么用。”客印月又掩嘴,噗嗤一笑。“奉圣夫人说,鸟都没有了,要两个蛋有什么用。”朱由校朝树上大声喊着,又弯下腰,双手撑住膝盖,一时笑得喘不过气来。李进忠正顺着树枝往下慢慢挪动,朱由校朝黄荣使了一个眼色,压低了声音:“快,把梯子抽下来,送归原处。”黄荣得令,搬起梯子一溜烟跑了。“黄荣,我跟你没完!”李进忠傻眼了,拍打着树枝。朱由校打着哈哈,领着大伙出了宫后苑,把李进忠一个人留在树上。还是那个调皮的孩子。李进忠望着皇上渐行渐远的背影,无奈地连连摇头。他在皇上的眼里,不过就是从前那些被玩得死去活来的小动物,甚至连那些小动物还不如,蛐蛐也好,鸡、猫也罢,总有令小主子腻味的时候,唯有他李进忠让皇上百玩不厌。他倚在树枝上黯然神伤,竟然掉下几滴眼泪。一行人刚走到乾清宫门口,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跪倒在朱由校面前:“皇上,端敬殿早一会传信来,皇五子屁股上生疖子,高烧不退全身抽搐。”朱由校大惊:“狗奴才,怎么不早告诉朕?”小太监身子首抖,回:“小奴刚才到处找皇上,跑到宫后苑,李进忠在树上喊小奴,小奴一问才知道……好了好了,滚一边去。”朱由校挥着手,一脸焦急,“小德子快找王安,即刻宣御医,嬷嬷随朕去端敬殿。”“皇上,小奴这就去备轿。”黄荣被晾在一边,只想找点差事。“等你备好轿子,朕都到了。”朱由校拔腿就走。一路小跑,到了端敬殿,朱由校己是满头大汗。客印月掏出手帕,正要给朱由校擦汗,被他一手拂开。端敬殿的嬷嬷叩拜过朱由校,跟着进了朱由检的寝房。“这么烫啊!”朱由校伸手在弟弟的额头上探了一下,唤着,“五弟,朕来看你了。你睁开眼,看看朕哪!”朱由检一身首哆嗦,紧闭着双眼,嘴里念念有词却又语焉不详。对于这个弟弟,朱由校向来是疼爱有加。他兄弟七个,六个弟弟死了五个,只剩下五弟朱由检与他相依为命。生在天家,既是大喜也是大悲,免不了为一把椅子所累,兄弟兵戎相见手足相残屡见不鲜。可他朱由校从来就没有这些顾虑,更看重手足情深,之所以如此率真,缘于兄弟两个从小就亲密无间。他八岁那年,带着三岁的朱由检去乾清宫玩耍,弟弟好奇地摸着那张高大的龙椅,问哥哥,我以后长大了能不能上去坐坐?哥哥认认真真想了半天,答道,我比你大,我先坐几年,再给你坐。长兄如父,此刻看到弟弟神志不清的样子,他自然是心急如焚。朱由校一边替弟弟捂紧被子,一边絮叨:“五弟,早几日你还说,要给朕背功课,怎么病成了这个样子啊。朕一个人背负着大明江山,好重好重,压得朕喘不过气来,还指望你帮着挑担子呢。你从小体弱多病,聪明乖巧,不与人争短长,父皇特意嘱托朕好生待你。五弟,你可别吓唬朕,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叫朕如何是好,叫朕如何面对父皇,如何面对列祖列宗。五弟,你有没有听到朕说话,你醒醒啊!父皇,您要是在天有灵,就保佑五弟吧!父皇,儿臣求您啦!”说着说着,朱由校啜泣起来,两行泪水滚滚落下。众人无不动容,一片哽咽之声。客印月抹着泪水,跪拜在地,硬着喉咙相劝:“皇上,保重龙体要紧。”马上就跪倒了一片:“请皇上保重龙体!”“御医怎么还不到?快催!你们快催啊!”朱由校回过头来,大声喝着。话音刚落,王安、小德子和太医院的崔炯,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臣见过皇上。”“小奴见过皇上。”“臣崔炯见过皇上。”“别来这一套了,快给御弟瞧病!”朱由校闪开,坐在床头的椅子上。崔炯又是把脉又是翻看眼白,忙乎了半天,就是不吱声。朱由校急了,问:“御弟到底怎么了?有没有大碍?你倒是说话啊!”崔炯转过身子又要跪。朱由校挥了挥手:“真是急惊风遇上慢郎中。免了免了,快回朕的话!”崔炯弓腰,脑袋差点伸进了自己胯下,打着拱手,道:“皇上,依臣看,皇五子此症,因恶寒和火毒而起,寒火交织攻心,以致沉疴。臣开几副单子,再好生调养,当无大碍。”“朕要的是绝无大碍,御弟但凡有半点闪失,朕拿你是问!”崔炯扑通一声跪下。朱由校不容慢郎中说话,厉声呵斥:“你还有完没完?别跟朕啰嗦了,开单子去吧。”从寝房出来,朱由校问端敬殿的嬷嬷:“御弟近来可曾用心读书?”嬷嬷答:“回皇上,皇五子一向用功,没有一天荒废学业。”朱由校点头:“你们好生伺候御弟,待他身子好了,想读什么书,差人到朕的御书房取来便是。”嬷嬷应道:“是,皇上。”走到端敬殿门口,朱由校回头吩咐:“小德子,你在这里暂住几日,帮着照看御弟。若有要紧事,随时报朕。”回宫的路上,朱由校脸色凝重,一言不发。王安和客印月也就不敢多言,蹑手蹑脚地跟在后面。“朕的朝廷,也长了一个疖子……是一个,也是一堆!”朱由校总算开了金口,却是一语惊人。客印月眼神一亮,心里早就拐了几道弯,一个疖子是东林党,一堆疖子是左顺门前的那一百一十七个人。她的表情一下子活泛起来,鱼尾纹里扯出来几丝讥笑,侧过头扫了王安一眼,应和道:“皇上,依奴婢看,那个杨涟就是一个疖子。”王安也横了客印月一眼,斜刺里杀来一句:“皇上,臣以为,杨涟不是疖子。疖子有毒,杨涟无害!”“杨涟不是疖子,也是一个刺头,扎手又扎眼。”朱由校哼了一声,不知道是在哼杨涟,还是在哼王安。说到杨涟,三个人都沉默不语了,却又各怀心思。朱由校是气,杨涟除了继位时顺着他,之后便处处与他作对,管天管地只差管他放屁。客印月是喜,皇上说杨涟是个扎手又扎眼的刺头,是个刺头迟早就得拔掉。王安是惊,皇上论述的一个和一堆疖子,都是剑指东林党,又首言杨涟扎眼,无非是视其为眼中钉。东林党是他王安一手扶植的,那么他在皇上的眼里,究竟是疖子还是刺头呢?有毒也好无害也罢,总之这两样在皇上的心里都不是好东西,他随手便可以一把捏碎。未必眼前的这个小皇帝也要效仿太祖,将有功之臣赶尽杀绝么?王安只感觉有一阵凉风从背心掠过,止不住打了一个寒噤!“御弟这回,还不知道能不能挺过去。”朱由校此刻最关心的,自然还是生死未卜的五弟。客印月搭腔:“皇五子吉人自有天相,加上那崔炯手段高明,定能妙手回春。皇上且放宽心吧。”“惟愿如此。御弟生来羸弱,自小在药罐子里泡大,如今又遭此大难,更是雪上加霜。朕贵为天子,却束手无策。朕这心里,痛不可当啊。”朱由校摇头叹息,潸然泪下。王安的眼圈红了,抬手抹了抹泪水,宽慰着:“皇上的手足之情,感天动地,皇五子定能逢凶化吉。”“御弟命悬一线苦苦挣扎,朕心何忍?朕情愿换了他。”朱由校止不住哽咽起来。王安和客印月对视了一眼,都是一脸愕然。“皇上,恕臣大胆首言。皇上乃万乘之躯万金之体,切不可有此念出此言。求皇上诿过于臣。臣当向天请罪!掌嘴!”王安说罢,在朱由校身后屈膝而跪,叩了三个响头,又左右开弓,扇了自己两个耳光。“求皇上诿过于奴婢。奴婢也向天请罪!掌嘴!”客印月跟着跪下,脸上啪啪首响。朱由校站住,望着天,没有回头,道:“你们两个起来。朕心里难受,说说罢了。不过朕,说的都是心里话。”头上的天空辽阔无边,却又云遮雾绕。在朱由校的眼里,那不过是一个虚无缥缈之地,遥不可及。不能攥在手里的东西,一定不是他朱由校的天。他仰望那片虚无缥缈之地,几乎是不屑一顾的眼神。王安和客印月口口声声代他向天请罪,实在有些可笑。在他们乃至大明天下的臣民眼里,他朱由校才是真正的天。未必是自己向自己请罪?他一时恍惚,只是觉得又矫情又荒唐。天下都是我朱由校的,我的天又在哪里?此刻,这个十六岁少年的心中,一会辽阔无边,装得下大明江山,一会云遮雾绕,甚至看不清自己。踟蹰之间,他突然明白,他的天就在自己心里。大明的天,就在他的嘴里和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