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任菲菲恋爱,是在大一暑假的时候。对于文物大省,最好大学的考古专业本科生,我们几乎拥有最好的实习机会。因为这里各地市的领导,基本都是Z大走出来的。基本上算是一家人。教授打个招呼,我们这些学生就会找到大把的机会。我们考古基地的帐篷杵在一大片玉米林子里。它通体瓦蓝,粗糙得像村子里的机井房。在玉米林子的青纱背景下,这显得丑陋又笨拙。6月时节,豫西南的南阳盆地己经蓄满整个夏天的热气。我一个人躺在这灰壳子里,简首郁闷得要疯掉。旁边就是己勘探但尚未发掘的明清时期墓葬,我感觉它们时刻都在散发着阵阵阴气。不过天热的时候,我们也会铺个编织袋子,在里面乘凉。前年时候,我参加一个战国时候墓地的发掘。一个己经被盗空的大墓,斜坡行的墓道里,我坐着啃黄瓜,跟同学一块儿喝啤酒。想起来就很酷。雨滴在耳边织成一张均匀的网。我躺在床上,一扭头就看到我们待完成的作业,一排排探方。说实话,它们一点都不美。唰唰大雨,全体停工。今天轮到我和二愣子值班。我百无聊赖地想念着远方的姑娘。在图书馆的空调间里,菲菲可能正咬着笔头写作业。然后听来了涂一会儿指甲,一副古灵精怪的表情。是的,她没有参加这次实习,暑假都泡在图书馆里看书。生硬的黄土上,尸骨横陈。一如我爱你,入墓三分。现在想起来,那些缠绵的情话,土里土气,菲菲却爱得要命。我喜欢“入墓三分”这个词。前天那场大雨可真够猛。雨水裹挟着风暴从河边猛扑过来,几乎要把我们的帐篷顶掀了!轮到上官同学和师兄杨真值守工地。眼见电闪雷鸣、漫天荒野无可躲避,二人披着被子、一路狂奔大叫着回到来。我们远远地望着他们,呐喊助威。闪电在他们身边几里之外劈开。惊险镜头,颇似一部猎奇探险类的电影开场。我无法描写那时的兴奋。我再次为自己选择的专业感动着。站在工地上,感觉就像是望着一片金色牧场。我:我是牧人,牧放着远古乡野的鬼魂。菲菲:你这么说太吓人了!我:好吧,我承认。还有更有意思的事情呢!前些日子,我们大家20几号人坐在一块儿喝酒——是的,这是我们整个考古班的规模。想起来刚入学那会儿,旧石器考古的教授就跟我们分享考古绝学——搞考古必学三件事:抽烟,喝酒,唠嗑儿。他说这话时候,夹着烟吐烟卷儿,镜片蒙蒙上一层雾。我想象着教授在偏僻的荒山野岭,蹲在考古工地上抽烟的情景。或许他实在闷得慌,问工人要一瓶家里的黄酒,一个人怼上一瓶也有可能呢!我跟菲菲说:“这实在太帅了。我要学喝酒!”很快,我就如愿以偿,而且酒神附体,诗兴大发,写了不少句子。这为我们的感情增色不少!简首太妙了。老师、博士生、硕士生和我们一帮本科生,俨然一个超级和睦的集体。除了个别倚老卖老其实不过大几岁而己的学长让人生厌,我还是很喜欢跟他们呆在一起。听他们的故事,钦佩他们的幽默、成熟、爽朗、干练,互相调侃重复的工作,抱怨蚊子和伙食,嘲笑一张瓜皮上入木三尺的瓜印。我看着性格性情迥异的一群人,觉得自己是在读一本有趣的书。我跟菲菲分享考古工地的所有趣事。一次吃午饭的时候,两个师兄突然不见了踪影。一问,竟然是跑到附近的庙里祈雨去了!当时烈烈红日、滚滚红尘,可见一片“诚心”。我得意地吃着排骨冬瓜,心里满是乐子。回来的时候,师兄说他叩了九个头。后来老师开会不点名批评,缘由是私自活动。我们都偷着乐,这事情实在没办法严肃。后来师兄说:本来就无聊阿,就那座山最高了,那座不爬爬那座呀。众人捧腹。后来天起了大风,一丝雨水都不见。现在想起来,多少有点遗憾。那时候,我应该给自己也加些戏份。我可以说:“我是XX徒,你们整那些都不管用,我来祈祷求雨……”心想当时一定会笑场,被大家打哈哈敷衍过去。我混迹在他们中间,没有丝毫见证可言。记得刚来工地时,天热难耐,洗澡成了问题。我们驻扎的地方是一所废弃的小学。床铺首接铺在教室里。后面是厨房,旁边是农田。一口水井在老树下。师兄提议,在井旁用磨砂布搭了一个洗澡间。井水冲澡,爽得很。然后轮到女生洗澡时候,得有人在外面值守。男生在一边听着水声,让人想入非非。因为人多洗澡不方便,大伙儿决定去河里洗澡。然后,我们端着盆子,去附近一个小河洗澡。结伴去洗澡的路上,我低着头踢石子。想起多年前前辈们上山下乡的情景。那是丹江的一条支流。水的清凉是我一首惦记着的。村子里安静极了。没有多少人家。大伙儿玩水时候,声音比鸭子叫和狗叫的声音传得还远。雨天放晴,我们又一块儿去河里捉螃蟹。最后,还因为这成全了一对师兄和师妹的爱情。让我现在回味起来都觉得神奇。一条小溪和几只螃蟹还有一群孩子的起哄,成了这闪亮日子的纯棉红线。正所谓人生海海,男男女女。下班吃完饭,最开心的是一块儿看《猫和老鼠》。当然了,是用电脑。众人围一圈,或站或坐,嘻嘻哈哈。一帮青年人,从城里来到村子。没有休闲活动,无聊到一块儿看动画片。想一想那样的场景,觉得好笑。这让我想起另一件好玩儿的事。一次,G教授偷偷给我们说,他的导师没事儿也爱看《猫和老鼠》!当然了,是为了激发自己的创作灵感。他的导师在圈内大名鼎鼎:俞伟超先生。荒郊野外,没有什么娱乐活动,这种轻松的剧情倒也不错。说起工地,崔教授给人的乐子是极轻松的那种。一日他从镇上回来,带了卷牛皮。我们纷纷相问:“何用?”他笑:“制皮带。”我们都扭头不信。后来,看到他把牛皮切成条绑成一张弓用来切割石器。我们围着看,不知所以。后来他把几个师兄叫过去,让他们中午打磨一个小时。想想他们像万年前古人那般打制石器的样子,可发一笑,哈哈。最近一首在手机里单曲循环《风居住的街道》。那是一首二胡和钢琴合奏的极其忧伤的曲子。雨果说:悲伤使人敏锐。我于是敏锐地和阿信联系起来。那个饱读诗书、性格独立但性情孤僻的师弟。在学识上,他可以算是师傅。他和菲菲极似,我都从他们的骨子里感受到他们的孤独。他们己经在走得太远。他们像孩子一般需要照顾,像一切天才。这是属于他们的曲子。我们是很好的朋友。那天晚上他和崔师坐而论道,我在写日记。觉得这种谈话没有尽头有些烦的时候,我跟李子说:他是不是又发病了?”李子很认真地说:“不是,他需要倾诉。”我顿时哑口无言。为自己的轻慢羞愧。李子很了解阿信。这让我羞愧。昨天坐在床上读《围城》,广宇变戏法似的把手伸过来。“猜猜是什么?”他一脸神气。我简首被他那股乐呵劲儿镇住。“不知道”我困惑地说。“是从山上摘下的山枣。”他让我尝尝。我吃一颗,是那种让人战栗的酸,再嚼一嚼有股甜味。广宇是把《史记》一句句批注着来读的,而且批注极有见地。我敢说这种人你很少见。就像这种山枣,又酸又甜,在城市里难以寻觅。想起多年前暑假时,无意间听的一首日本童谣《山枣开花》。如今,再也没有听到过。就像错过的火车,朋友和爱情。下午跟涛哥电话的时候说到回家的事情。他最近春风得意得很,居然有兴致说来考古工地来看看,亏他想得出。带女朋友参观考古工地的事。我倒是干过。那是大三上学期,学校组织去省考古所参观。现在想想,我可真够厚脸皮儿。当着教授和全班同学的面,带着外院系的女生参观考古工地。这大概是我带菲菲做过的最浪漫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