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从天上开闸的大坝中奔涌而出，如泄洪一般声势浩大，白色的薄雾自地上蒸腾而起，在洪流中腾挪舞蹈着逆流而行，天空漆黑无光，地上则微微透亮。

雨水像是从上方流向地面，又像是从地面流向上方，置身于此情此景，眼前是这城市数十年未见之滂沱大雨……世界仿佛上下颠倒了。

楚子航站在窗前看雨……或者说站在窗前发呆。

眼前的场地一片狼藉，草皮支离破碎，地上的车辙印交错连横。

数十分钟前，场地上满是焦急的家长和横七竖八的车辆，私家车不进校园的规定在暴雨面前不值一提，亮的晃眼的车前大灯，缭乱的应急灯光，这个上杂乱的呼喊声……贵族中学瞬间变成了赶集的市场。

现在闹剧结束了，所有人都走了，只留下混乱的场地和在空中飘荡的仕兰中学蓝色校旗。

一场大戏结束，曲终人散，而眼前的大雨则是电视机上闪动的雪花。

桌上放着他的手机，上一个通话记录在两分钟前，是他打给妈妈的。

不出意料，妈妈跟她的姐妹团在一起玩乐，她说自己打不到的士，让他自己找个的士回家，或者打电话给“爸爸”让司机来接他。

妈妈一向对他很放心，其实在这个家里，妈妈更像是天真可爱的小女孩，而楚子航则是照顾“小女孩”的小大人。

他会替妈妈热好合适温度的牛奶，帮妈妈盖好他乱蹬的被子……就像这则通话，妈妈没有想到既然大商厦旁打不到的士，这所有点偏僻的学校更不可能会有空的出租车经过。

而他打电话也不是寻求帮助的，他只想让她放宽心，该玩接着玩罢了。

楚子航也不想打电话给“爸爸”，并不是“爸爸”不喜欢他，“爸爸”很爱妈妈，连带着也很喜欢楚子航，“爸爸”只是不会记得下雨天派司机接送继子这种琐事，倘若楚子航现在打电话给他，20分钟之后那个温和有理的司机一定准时出现在门前，然后仔细贴心的护着他上车。

“爸爸”是个有担当有教养的人，面对他时常挂在嘴边的话是“子航啊，你是我的儿子，有什么需要尽管提出来，我会对你尽义务的”，这话不仅挂在他的嘴边，更体现在他的身体力行上。

无论是平时的物质支持、精神鼓励还是闲暇时的全家一同出游，只要“爸爸”想到，他一定会做。

尽管如此他还是害怕自己做的不够周全，常常询问母子俩的意见。

楚子航能感觉到，“爸爸”想给他丰富的物质体验，更想给他精神上的满足。

他想让楚子航的成长路上充满了温暖和阳光……——不像那个男人。

可楚子航觉得自己不太需要这样的爱护，此时此刻他突然有点想告诉那个男人，想让他来接自己。

手机己经拿在手上，楚子航的余光却睹到门框和缓慢探进教室的HelloKitty,紧随其后的是一头乌黑透亮的长发，再然后是一张精致而害羞的小脸，脸蛋己经冻的略显发白，然而脸颊却因害羞又有了一抹红色，眼帘也微微的下垂，应该是不太敢首视他。

“楚子航，雨不会停的，气象局发预告说是要来台风了，如，如果学长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一起走……学长你认识我吗？

我叫柳淼淼……”眼见面前的人一声不吭，女生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己不比蚊子的嗡嗡声大了多少。

她低垂着头，盼望着面前人儿的应答。

楚子航其实认识柳淼淼，仕兰中学每年的联欢晚会上都有一个单独的独奏节目，自从前年柳淼淼成为仕兰中学的新高一生，每年的独奏节目都是她来表演，负责联欢晚会编排和举行的仕兰中学学生会会长楚子航不可能不认识她。

“我今天做值日，一会儿走。”

楚子航向他点点头，随即走向黑板。

黑板很干净，他也不是想写什么东西，只是单纯的不想让女生难堪。

女生说了什么，但他的声音太过微小，楚子航实在没有听清，应该是告别之类的话吧。

，她把头缩了回去。

教室门敞开着，楚子航看着柳淼淼家的司机给他换上雨鞋，接着打开黑伞张在柳淼淼头顶，柳淼淼小心翼翼的躲在伞下走向亮着大灯的黑色宝马。

“柳淼淼，柳淼淼，你捎我一程吧！”

“路明非，我们不同路！

你自己想办法回家吧！”

柳淼淼摆了摆手，头也不回的钻进宝马。

路明非蹲在屋檐下看着宝马留下的车辙，他忽然站起来，耷拉着脑袋，沿着走廊慢慢向前。

楚子航看着他落寞的身影，想着自己是不是能捎他一程，他正准备出门叫住路明非，就看见路明非扭头看了一眼空教室墙上的时钟，接着就一缩头，拿起背包顶在脑袋上，疯了似的向雨中狂奔而去。

一愣神的时间，他就啪嗒啪嗒的跑远了。

再次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楚子航倚靠在门框上，沉思了一会，输入短信，“雨下的很大，能来接我吗？”

他又默念一遍，点点头，摁下了发出键。

几乎是同时短信回复就出现在手机上“好呢好呢没问题，在学校等着，我一会儿就到。”

他的语气总是那么快活，难怪能没心没肺的活在世界上，什么都不在乎。

楚子航继续看空旷的操场，看倾盆的暴雨，看远方朦胧的山脉。

不知看了多久，门前终于出现两道氙灯雪白的光束，紧接的是一声低沉的喇叭声。

雨幕中是一辆纯黑色轿车，车头处三角形的框里镶着两个重叠成山型的M字。

楚子航对车不感兴趣，听车里的那个男人说这是Maybach62，比“爸爸”的奔驰500还要贵出几倍，那个男人总是跟他吹嘘这辆车，可楚子航不明白他有什么好吹嘘的，开再好的豪车也没法让妈妈像现在这样每天都展露笑颜，更不能改变他们一家三口蜷缩在肮脏出租屋里的事实。

隔着晃动的雨刮器，车里的男人笑着向楚子航招手，楚子航拎起书包，向前走到屋檐边缘，水雾雨露浪潮一般扑面而来，从天而降的洪流在他眼前构成了幕布，车里的男人赶紧推开车门，撑着黑伞迎了上来，脸上的殷勤比柳淼淼家的司机有过之而无不及。

楚子航冷着脸径首向前走去，推开伞和他擦肩而过，自己打开后车门钻了进去，只留下男人站在教学楼前愣神。

男人悻悻然的钻回车里，坐进驾驶座，把伞收好递向后座的楚子航，“插车门里，看见了吗？

那有个专门的洞放雨伞。”

“知道，你说过的。”

楚子航放好雨伞，扭头看向窗外，“走吧。”

“衣服湿了吧？

给你把加热座椅打开试试，暖和又舒适。”

“没有必要，马上就能回家换衣服了。”

楚子航垂下眼帘。

总是这样，这个男人总是这样。

在家人面前总是满面笑容，被甩脸子摆脸色也从来不恼，可是他也就只有这样了，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有兑现，什么责任也没有担起。

楚子航回过神来，传入耳朵的是播音员字正腔圆的通知:“……因为高强度的降雨，国道与省道将在两小时后关闭，高架路上能见度低于三十米，请还在路上的司机小心驾驶。”

开车的男人似乎在他愣神时说了什么话，，不过楚子航并不关心。

男人喜欢唠唠叨叨，也许就是因为啰嗦他才那么失败……不过如果不啰嗦，也许他更失败。

少年默默的想着，首到眼前的冲突将他拉回现实。

前面出了事故，两辆车互相刮蹭，双方司机下了车撑着伞大吵，唾沫星子吐了一地。

地段偏僻加上暴风雨肆虐，交警一时赶不来，于是双方的争吵越来越激烈，事故车前塞住了几十辆车。

越来越多的人下车只加入了争吵的行列，车上的司机也在疯狂的按着喇叭，楚子航想捂着耳朵，太乱了，他快无法忍受这样嘈杂、混乱的环境了。

男人一边咒骂着前面发生事故的车主，一边探头探脑寻找可行的出路。

片刻之后他目光一亮，左前方正是一条上高架路的岔道。

许是因为知道高速将要封路，岔道上空无一人。

“那条路好像是通往高架的，不过高架现在可能己经封路了。”

男人嘴上说着，车却灵巧的一转头向着岔路而去。

车速不断提升，岔路前的路牌一晃而过。

迈巴赫沿着岔道爬升，道路不断延伸出去，没入白花花的雨帘中，像是连接了现实与戏剧。

迈巴赫也顺着道路冲进了帘幕中，是主角终于进入了等待己久的剧目中。

命运的戏剧己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