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竹心吓得惊呆了,飞扑过去,低低的唤了一声,“爹--”这一声爹刚叫完,高氏从屋里飞奔出来,双手死死的抱住孙老大,嘴里异常清楚的叫着,“阿平,阿平!”孙老大听到喊声,才魂归原位。他看了看怀里的人,抹了一把嘴角的血,眼睛里涌出一条条的血丝。姜竹心头一回看到这样的爹,冰冷的泪水蜿蜒而下。做鬼的六年,她早就明白一个道理,鬼不可怕,人心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眼里的血色都褪尽时,孙老大一声咆哮:“滚,都给我滚,再也别让我看到你们。”说完,他甩起手里的榔头,对着孙老爹的脚下,狠狠的砸过去。这一砸,把地上砸出个“恩断义绝”的大坑来。孙老爹吓得腿一软,胯间一热,尿了。孙老娘扶着满身尿骚味的男人,夹着尾巴,灰溜溜的走了。村人一看没热闹瞧了,向孙老大投去同情的一瞥后,纷纷散去。姜竹心却上前一步,对里正道:“大人,偷卖儿童按我国历律,该当何罪?我可否替我爹告官。”“阿渊。”孙老大一声厉喝,把姜竹心往身后一拉,冲里正大人抱了抱拳。“他们到底养我一场,这个官我不告。只是这孙姓我再不能用,求里正大人改户籍的时候,把这姓改去罢。”“改成什么?”“就高吧。”孙老大随口这么一说,却在姜竹心脑子里炸起了烟花,一个念头流星般悄然划过。“就高,高姓挺好,和娘一个姓。”里正同情的看了孙老大一眼,叹了口气离开。等人散尽,孙老大呜嗯一声,慢慢蹲下去,双手抱住了头,旁若无人的流泪。高氏虽然疯傻,却也分得清男人是高兴,还是伤心。她有样学样,蹲在孙老大旁边,也抱着头,默默淌眼泪。李青儿正要上前去劝,姜竹心一把拦住。人一生不过几十年,转瞬就过去,仿佛浮光掠影。爹活了这半辈子,到头来才发现自己就是个笑话。当哭。而他心中的痛,旁人抚慰不了,只有疯了的高氏。……里正大人是在三天后,把新做好的户籍交到了孙老大手上,上面工工整整的写了两个字:高重。高是姓;重是重生的意思。也因为偷孩子的事情被爆出来,孙家人成了孙家庄人人唾弃的对象,这家人不得不夹着尾巴过日子。不过,夜深人静的时候,孙家人就会像做贼似的,往后山去,眼巴巴也想挖出几根野山参来。孙老大在那个雪夜后,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只是对高氏更看重了,当真的含进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怎么疼都疼不过来。他这辈子无父无母无亲无眷,也就这么一个知冷知热的人捂着他的心。姜竹心暂时解决了孙家人,心思都在学医上,她已经到了和张郎中寸步不离的地步。大概此时此刻有人告诉她,郎中是个大王八蛋,她也是不离不弃的。张郎中刚开始只随她去,也没正经教,反正是个不要钱的小药僮,就使唤着吧。半个月过去,他慢慢发现这个小药僮天资聪慧,除了一点就通外,还能举一反三,这才慢慢上了点心。每次出诊的时候,也会带着说一两句病理,姜竹心统统记在心里。她跟着张郎中又去了趟镇上,买了些笔墨纸砚台,把每个不同的病症,需要用什么药,如何行针,都用纸记下来。半夜,李青儿睡得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总能看到她还在灯下沉思。又过了些日子,张郎中一看药僮的水平一日千里,心里“卧槽,卧槽”了几声,撅着屁股从箱子里扒拉出几本不知道何年何月的医书,扔给了姜竹心。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能给医书,已是仁至义尽,别的,就看这丫头的造化。姜竹心拿到医书,连觉都不想睡了,一有空就捧在手里看,如痴如醉到没日没夜的地步。高重担心的要死,心想女儿不会看医书,把人给看傻了吧,常常在旁边规劝着。姜竹心只用一句话,就将他打发--等学好本事,把娘的疯病治好。从那以后,高重再没多过一句嘴。……转眼,就到了年前,离过年将将只剩半个月左右,七里八乡来找郎中看病的人,突然一下子多了起来。庄稼人,过年喜欢图个吉利,都想把病除在旧年里,张郎中因此忙得脚不沾地,连吃饭都是匆匆扒几口。这日夜半,张郎中送走最后一个病人,已是一轮圆月高悬空中。“丫头,不早了,收拾收拾回去吧。”姜竹心一笑,手脚麻利的桌子收拾干净,药箱归整,“师傅,我给你烧锅热水,天儿冷,你烫下脚再睡,舒服。”张郎中眼中微光闪过,心想,这丫头还挺孝顺。姜竹心走到灶间,把水盛进锅里,锅盖一盖,转身走到灶膛起火。火苗映着她的小脸,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再有半个月过年,得给家里人一人添一身新衣裳,新年新气象,得穿得体体面面的。抽空还得往镇上去一趟,备点猪鸭鱼肉蔬菜什么的……正想着,耳朵里传来几声奇怪的声音,像是风刮过窗棂的声音,又像是野兽呜咽的声音。时有时无,听不真切。姜竹心正想凝神再听时,张郎中匆匆忙忙走进来,“回吧,回吧,这水我自己来烧。”“师傅?”“滚滚滚……老子累了一天了,不想泡脚,就想上床睡个整觉。”张郎中赶苍蝇似的。姜竹心轻轻地皱了一下眉,感觉张郎中今儿有点不对劲。张郎中见她还愣着,露出一个有点恶意的笑容,“小丫头片子,你要是不想走,那就留下来帮我洗脚吧。”想得美!姜竹心无声翻了个白眼,往灶膛里塞了一把柴火,拍拍身上的碎屑。“师傅,那我先走了。”张郎中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她,好像她是什么洪水猛兽似的。看完,他的目光又瞄了东厢房一眼,脸色阴沉了下来。死瞎子又犯病了!“在的时候,天天呼来喝去,这个看不顺眼,那个看不顺眼,这会分开了,就别装大尾巴狼了。”“你……”张虚怀气得想掐死这货,心里跃跃欲试了几下,觉得自己被掐死的可能性更大一点,满腔愤怒只化作了幽幽一声长叹。“我张虚怀这辈子就收她这一个徒弟,要不是因为你……”王守义含着刀锋的眼神飘过去,张虚怀老老实实的闭上了嘴巴,心里却骂了句:小畜生。……第二日清早,张郎中离开孙家庄的消息不胫而走。唐江岚刚洗漱完毕,就见李青儿匆匆跑进来,“阿渊姐,里正大人来了。”难道说是镇上的房子有消息了?唐江岚忙走到堂屋,还没开口,就听里正说:“谢丫头,张郎中走了,这孙家庄没了看病的人,你行不行,给我句实话。”唐江岚想了想,“里正大人,实话是--我不行。”里正脸色变了几变,“以前郎中在的时候,我见你不是很有几分样子吗?”“那是因为有师傅在背后撑着,诊不对左右还有师傅呢。”唐江岚愧疚的低下了头:“里正大人,我跟着师傅看病的时间还短,再来我今年才十一岁,您仔细想想,哪有十一岁的丫头开堂诊脉的。”最主要的是,如果她说会,那么等到那一日,她们一家就没办法做到悄无声息的离开。里正长长叹了口气,他也是病急乱投医了。谢丫头满打满算也就跟张郎中学了大半年的时间,小小年纪能看什么病。唉!原本还指望着和这个丫头处好了,能在郎中那边占点便宜,现在看来,又是做了无用功。唐江岚见里正脸色不太好看,心里很清楚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跑回房里拿了二两碎银子。“里正大人,孙家搬走了,那镇上的房子我也就不用再买了,这银子你拿着,就当是辛苦钱。”“那怎么好意思,这事儿也没办成。”里正嘴上说不好意思,手上拿银子的速度却飞快。唐江岚笑道:“里正大人心里惦记着就是情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那行,那我就不客气了。”里正起身,正要离开,突然又想到了什么,顿住脚问:“你师傅的房子可有说留给谁?”唐江岚摇摇头,表示不知道。“你师傅还会再回来吗?”唐江岚依旧摇摇头。“无主的房子,留个半年,半年后要是还没有动静,那庄上就征收了。”“全凭里正大人做主。”里正背着手离开,唐江岚慢慢在椅子上坐下来。李青儿走到她跟儿前,低声道:“小姐,什么镇上的房子,什么不用还银子了,这话我怎么听不明白?”“你不用明白。”唐江岚轻轻一笑:“青儿,爹和娘呢?”“他们去地里了。”“青儿啊,以后咱们一家得关起门来过日子了。”李青儿一脸的不明白,难道说从前他们就没有关起门来过日子吗?……几日后,李青儿总算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关起门来过日子。”无事不出门,有事少出门,村里的热闹不看,不听,不瞧,不掺和,就如同老和尚隐居山林一样。一晃春去夏来,稻子收了一茬。因为是荒田,比不得良田收成好,但在高重的精心侍弄下,几亩地还是收了两百斤稻子,足够一家人一年的嚼头,夏去秋来的时候,唐江岚拉着爹去了趟镇上,按着地契上的地址,花了半天的时间,找到了师傅留给她的房子。看到房子的瞬间,她乐了。房子不大,小小的一个门头,外加后面两个房间,很适合坐堂开诊。唐江岚把房子的来龙去脉,还有她今后的打算,一一说来,直把她那个憨厚的爹惊得半天没说出话来。高重做梦都没想到,他的女儿为了不被谢家人找到,早就在盘算着远走高飞了。唐江岚含笑看着他,“爹,等重阳一过,咱们就动身可好?”“既不在庄上住,也不在镇上住,咱们要往哪里去?”高重总觉得背井离乡像是在逃难。“往南,可去杭州府,西湖之畔,景色怡人,是个宜居的好地方;往西可往边关,那里大漠风沙,苦是苦了点,却又是另一番景象。爹喜欢哪里?”高重这辈子都没有离开过孙家庄,最远的地方也是走几里路去煤矿。他用他贫瘠的想象力想了下,喃喃道:“要不,就往南方去吧,西北风沙大,你娘受不住。”“爹和我想一起了,那就往南方去。”高重见女儿含笑看着他,心里的结又打成一团,“南边好是好,可咱们的银子……”“银子的事情爹不用怕,只要咱们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在一起,总饿不死。”“阿渊啊,你就这么怕谢家的人找上门吗?”唐江岚打了个寒颤,“爹,女儿是真怕,难道你不怕?”“我……”高重话出一半,又咽了下去。他也是怕的,每次梦里醒来,总要看看怀里的高氏还在不在。这种怕已经深入骨髓,透入血液。“罢了,罢了,爹什么都听你的。”高重抬手想拍拍女儿的脑袋,手伸到一半时,不知想到了什么,又顿住了。唐江岚不动声色的把脑袋往前凑了凑。高重怔愣住,生涩的拍了她两下。……一趟镇上回来后,父女俩便偷偷开始着手准备远行的事情。离重阳还有小半个月的时候,一切都准备妥当,只等着吃完重阳糕,趁夜出发。父女悬着的一颗心,总算安稳下来。而此刻的孙家,孙老爹喝完一碗薄得不能再薄的稀粥后,便被第三个亲家公客气的请出家门。和前两回被人赶出来的狼狈相比,第三个亲家公的态度已经算是好到了极点。话也讲得很斯文--孙老爹啊,家里穷,养不起那么多的闲人,你哪里凉快哪里呆着去,要还是赖着不走,那就把你女儿索性一起带走吧。孙老爹一听连女儿都要被赶走了,只能拍拍屁股带着一家老小,心不甘情不愿的离开。离开之前,还不忘从亲家公那里讹了几吊钱,只把他亲家公气了个倒仰,前脚人刚走,后脚一口浓痰狠狠的吐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