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煜深以为然,每次我不愿意陪他去做什么时,总要拿这话堵我:[你要是不活泼一些,以后老了就和你爹爹一样长胡子。]我吓得哇哇大哭。赵煜常常带着我鬼混,可我生性如此,总也活泼不起来。我喜欢和他待在一处,却要偷偷带着纸笔或针线,逮住空就练字和画画,或者绣绣花。他颇瞧不上眼,认为我让我爹教坏了。有一回皇上来太后娘娘宫里时,他当众让皇上多给我爹派些公务,尽量把教导我的时间留给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又当众斥了他,说他这么大了说话还不着四六。皇上当即顺势罚他写上二十篇大字。那些字最后当然都是我写的。我喜欢写字。那些话倒真似说进皇上心里去了,我爹回家越来越晚,太后娘娘便有更多理由可以把我留在宫里了。她和赵煜都高兴,只有我爹爹的脸色越来越黑。一边是皇上的亲弟弟,一边是皇上的亲娘,他也没什么办法,只好由着我被接进宫去。那些年里,我和赵煜大部分时候待在一起。我看书写字绣花,他招猫逗狗,顺便时时招惹我。也算得上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便对他起了心思。他对我也好,我们中间没有第三个人。我闺房里漂亮的陈设中有一大半是他给我搜罗来的,我还没开口拒绝呢,就会有小太监全都运到府里。我爹因此更瞧不上他。他们对彼此都不大瞧得上眼。我爹觉得他纨绔,眼高于顶,不似个读书人。他觉得我爹古板,死气沉沉,连女儿都带不好,最后还得他来。我在两个人中间好好待着,早就习以为常,他见了我爹还会恭恭敬敬道一声[太傅大人]。反正用不上我调和,他们自会假惺惺地互相行礼作揖。如此过了数年。我及笄那一年,宫里的皇子公主们已经到了婚配的年纪,纷纷定下亲事,赵煜却尚无着落。我为了避嫌,不大往宫里去了。爹爹再一次提出告老还乡。我娘亲葬在金陵老家,他说他年纪大了,想回乡享一享天伦之乐。皇上仍然不同意,厚着脸皮说金陵子弟风流,不如先在京城物色个好女婿。我爹犹豫了,他便趁热打铁,说要帮忙留意着。我爹爱女心切,被这么一忽悠,就同意再留两年。皇上转头大手一挥,给我和赵煜赐了婚。我爹爹被这个旨意生生气病了。他已经病倒在床,却还不忘告知来侍疾的我:[皎皎啊,爹爹只希望你寻得个如意郎君,能一心一意待你的才好。爹爹为你攒了一辈子嫁妆,不是为了让你嫁进皇家的。]爹爹希望我招赘。我沉默不语,第二次不听他的话。爹爹看我一言不发的样子,眉头耷拉下来,漂亮的胡子似乎都失去光泽了。他不再多说,只挥挥手让我回房休息。第二日太后娘娘就来了。她已经几十年不曾踏出宫门,此次却大张旗鼓带着赵煜来太傅府探病。那一日我不知晓他们说了什么,只是跟赵煜隔着门廊远远对望。他不再对着我笑了,只是微皱眉头,撇开脸去。我那时只以为是因为许久未见,虽然失落,却不大在乎。我是心悦他的,对这桩婚事有着隐秘的期待。等太后娘娘走了之后,我爹再一次把我叫进房里,郑重地道:[皎皎,爹再问你一次,你想不想嫁给煜王爷?]我脸颊红了又红,还是鼓足了勇气道:[想的。]爹爹似乎还是有点失望,低头沉默半晌,才又道:[太后娘娘此行出宫,是为了告知于我,她甚喜爱你。如果你这桩婚事成了,煜王爷可以不纳妾。]说到这里,他冷笑一声:[可是天下能为儿女拿主意的父母,总有一日还是会老的,谁知道这是不是太后娘娘一厢情愿。]我脱口而出道:[我亲自去问他。]我爹没有反对,我第二日便往宫里去了。那天我与赵煜站在宫里的樱花树下。时值夏日,他一身湖蓝色宽袖长袍,肤色白皙如玉,翩翩公子一般站在那里,根本看不出来是个目中无人的皇室子弟。我望了他好半晌,才开口问他:[我们的婚事,你知晓吗?]他挑挑眉头,从鼻腔里蹦出来一声嗯。我忍着羞意继续问:[我爹爹说,如若……如若婚事成了,你身边不会有其他人。]我偷偷抬起头用余光看他,恰好看到他耳朵尖红了。他别扭地道:[必然言而有信。]我那时满心欢喜,只以为他对这桩婚事也满腹热忱,当即就回去回了爹爹,一心要嫁与他。爹爹也只能认命,很快养好了病,开始筹备起来。我十六岁时,二十岁的赵煜出宫建府。我与这个皇上唯一的亲弟弟煜王爷大婚,一向清贫低调的太傅府几乎搬空了家底,凑了八十八台嫁妆。洞房花烛夜,我隔着盖头小声与赵煜道:[王爷,我小字皎皎,往后……往后你可以如此唤我。]他掀开我的盖头,低头亲了我一口,含糊着嗯了一声。可是此后经年,他仍然唤我玉竹。怕是那晚根本没听我说了什么。婚后的日子与婚前并无太大不同,他仍然带着我胡闹,虽不说什么甜言蜜语,倒也是幸福的。我只是有些怅然若失。我记得有一些夜里,我大着胆子问他,对我是否有喜爱之意。他只是沉默,把我抱得更紧。我那时为他找了许多理由。诸如不好意思开口,或者左右我们之间不会有别人,就算他不知晓对我是什么感情,我们也是要互相陪伴着过一辈子的。可我虽从未见过我的娘亲,却看着我爹爹一辈子都在怀念她。我见过热烈的爱,于是更加贪心不足。我想要他也心悦我。因此我努力迎合着他,把练字、作画都丢下了,只有时为他绣一绣荷包,贴身的衣物也都接过来亲手做。他对我越来越好,白日里出门,总惦记着给我带新鲜的吃食。有时他在梦里甚至会叫我的名字。虽然不是小字,但我想,终有一日我们会心意相通的。我婚后第二年,爹爹正式告老还乡,临走之前顶着流言蜚语来王府住了一月有余。出发去金陵的那一日,我和赵煜送他到城门口。他眼眶含泪,却不看我,只盯着赵煜看:“皎皎,此去山高路远,为父恐怕无法及时知晓你好与不好了。若是哪一日不开心了,为父都在金陵等着你。”他压低声音,凑近我道:“城外的王村有个庄子,爹爹在那里收养了一些孤儿,还存了银子。我已交代过了,若是你不开心,自去找他们就是了,他们会带你到金陵来见爹爹。”我泪盈于睫,虽觉爹爹过分小心,却不得不为父母之爱子女而感动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