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宝芝那边的波澜起伏俞洲平半点不知,和林宝芝分开后,他拎着打到的那只野鸡回了知青点,还没走到门口,恰巧碰到了知青点的队长,于海冰。
于海冰是头一批到清水村插队的知青,在这边呆了3年多,年纪比较大,马上要26岁了,因为心中有回城的执念,一直没有在这边娶妻安家。性格随和有担当,对后来的知青比较关照,也正因此被选为知青点的队长,是俞洲平难得愿意交谈几句的人。
他看到俞洲平手里用编织袋包裹住的东西,朝他挤挤眼,意思是又从山上带回好东西了吗?
俞洲平随意点了一下下巴,把东西丢给他,说了句“老规矩”。他请假需要告知于海冰,再由于海冰去和生产大队长说,请一两次还好,请多了,于海冰就开始追问他真实理由。他观察了于海冰这个人一阵子,知道他正直但不死板,干脆告诉他自己是要上山打猎。于海冰思考了良久,只和他说了四个字,注意分寸。
于海冰给他通融,帮他掩护,投桃报李,俞洲平偶尔也会带点猎物回来交给他。老规矩就是让于海冰随便编个什么理由说明猎物的来源,别和他牵扯上就行;再就是于海冰把猎物煮了,得到的肉食他分三分之一,剩下的归知青点的其他知青,随于海冰怎么分。
反正所有知青住一个屋檐下,共用一个厨房,他和裴真真不可能吃独食,干脆把利益分出去一点,这样大家都得利。至于有知青要追究为什么他分得多,当然是因为他多交伙食费给于海冰了。
于海冰也聪明,他直接跟其他知青说猎物是他找善打猎的老乡换的,价格公道,别问他是谁,秘密越少人知道越好,用的是大家交上去的伙食费。如果谁不想吃这个加餐,可以和他说一下,他可以把伙食费退还给他,不过,退还后就不能和大家一起吃饭了。
这年头谁不馋一口肉啊,就算生活再拮据,也没有哪个傻子会不愿意的,何况他们发现,交上去同样多的伙食费,顶的时长和以前没有加餐时是差不多的,那更是一百个一千个愿意了。他们以为这是于海冰偷偷补贴了大家,对他更是尊敬有加。
总的来说,这是一件三赢的事。
于海冰高兴地接过东西,说:“明白。”
刚想拿到厨房处理,俞洲平想起要用独轮车的事,喊住了他,“队长,我明早再请两个小时的假,顺便想借独轮车用一下,人回车回。”
知青点有两辆独轮车,不属于大队,而是专属于知青点,算是知青点最重要的财产。只因知青们不管男女力气都不如常年干活的农民,遇到挑东西或搬运东西的任务时,常叫苦不迭。大队的独轮车有限,经常一辆都分不到知青手上,为了让肩背轻松些,前两年的知青们凑钱买了个车轮,然后用木板组装了一辆独轮车。后尝到了用车的轻松,隔年又集体掏钱组装了另一辆,加起来就有了两辆车。
车子由知青队长保管,也由他分配。
只是两个小时而已,于海冰迟疑了一下,答应了,顺便提醒了一句,“你最近请假太频繁了,需要控制一下。”他能接受,但生产大队长那边已经表现出不满了。
俞洲平无所谓道:“我知道了,后续我会好好上工的。”把野猪卖了,他短时间内不会缺钱,自然也就不需要再请假上山。
于海冰看他把话听进去了,没让他难做,略微满意。心思转回手中拿着的东西,想到一会就能吃到肉,他忍不住咂了咂嘴巴,感慨着俞洲平来了的日子,是他下乡这么久待得最舒服的日子,知青听他指挥,又能偶尔打牙祭,不禁想要是俞洲平早点来就好了。
他知道知青点有几位男知青对俞洲平不太友好,原因无非是觉得他高傲不合群,再有一点嫉妒,嫉妒裴真真这个大美人和俞洲平关系好。于海冰劝解过,发现劝解不通,索性他们也不敢做什么出格的事,妨碍不到知青点大家的利益,于是,他懒得管了。
要于海冰说,他们这点不满和嫉妒实在有点可笑,他家境虽然普通,可也算是城里人,见过不少世面,知道俞洲平这样的人,出身一定不普通——长相佳,性格傲,气质冷,对什么事都挺无所谓,只有拥有许多东西的人才有无所谓的资格,越是拥有少的人,越是爱斤斤计较。
恐怕俞洲平下乡非无奈之举,而是自己选择的,想回去的时候,就能回去。于海冰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反正俞洲平给他就是这种感觉。这种级别的出身,嫉妒已经嫉妒不来了,不如交好。
把猎物交出去,接下来的事就与俞洲平无关了,他用水盆去装了点热水,打算回房擦洗一下,然后换身衣服。今天又是打猎,又是抬野猪,又是挖洞什么的,衣服脏得透透的,不快点换下来,他不舒服。
刚打完水走出厨房,迎面对上一道温柔带笑的视线。
“洲平,你回来了啊,比平常要晚好多,我总忍不住担心你出了什么事。”视线的主人是裴真真,她说着抱怨似地嗔了一眼俞洲平,目光随即落到他沾满泥土的棉服上,眉心微蹙,“衣服怎么弄得这么脏?你赶紧换下来,我一会给你洗了,晾一晾再放炕上烤烤,后天应该就能继续穿了。”
俞洲平回了一个笑脸,摇摇头说:“不用了,裴姐,我自己洗就好。”
“哎,我们之间用不着客气,让你换你就换。”裴真真加重语气,眉眼间流转出些微愠怒,看起来更显美人风情。
“真不用,裴姐。”俞洲平依然坚定地拒绝,“你白天劳动累了一天了,身子骨也偏虚弱,宜多休息。”
一些个经过停下来围观的男知青嫉妒死了,俞洲平真是好命又不识好歹,有这么个大美人愿意给他洗衣服,他居然拒绝了!
同样路过的几个女知青也在嫉妒,只不过嫉妒的对象换成了裴真真,同俞洲平关系亲密,经常受俞洲平的关照,每次加餐俞洲平都分她很多肉,又送她各种她们买不起的生活用品,好幸福!
但也只是嫉妒,这些女知青并没有想对裴真真做什么,在她们心中,裴真真是真正的人美心善,相貌远超她们这里所有的女知青,却并没有恃美行凶,平等地对每一个人,哪个女知青遇到困难,她能帮的都会帮一把。
明明身子骨弱,时不时就感冒一场,可也没有借身体不适推脱劳动,都是她们看不过眼,喊男知青来给她帮忙,她才不好意思地去休息。
如果俞洲平以后喜欢上谁,想要和谁谈恋爱,那个人是裴真真她们才会甘心。
这边俞洲平以为自己把话说明白了,裴真真就不会再揪着洗衣服这个话题,他没什么大男人不干家务活不洗衣服的想法,也不认为有女人帮他洗衣服是倍有面子的事,要是他有这种想法,在家时,他母上能打死他。
只是出乎他意料,转眼间裴真真哭了,她哭得不声不响,安安静静的,眼泪顺着她优美的脸庞滑落,极容易让人想到梨花落雨这个词。但俞洲平无心欣赏,只感觉摸不着头脑,有的男知青已经开始出声指责他,他没反驳,用询问的眼神看着裴真真。
裴真真好似很难过,她哽咽着道:“洲平,你会不会嫌我很没用?一直以来都是你在照顾我,而我,什么都没能替你做,连洗个衣服都没法帮你,我已经不知道要如何自处了。”
俞洲平眉头皱起,说实在的,裴真真这么敏感惊到他了,不过想到她连遭巨变,孤苦无依,又释然了。他不会安慰人也不习惯安慰人,想了想,他说:“你是我裴姐,是我很重要的人,我照顾你是应该的,不要想太多。”
裴真真眼泪止住,望了他半晌,问:“真的吗?”
俞洲平郑重地点头,裴真真破涕为笑,说:“你盆子里的水要凉了,赶紧去洗漱吧。”
等俞洲平走进了男知青那边的房间,看不到人了,围观中一个叫小梨的女知青走到裴真真身边,按捺不住好奇地问:“真真,你和俞洲平到底是什么关系?”像姐弟又不像姐弟,说朋友又比朋友亲切,称恋人也不似恋人,她好奇许久了。
旁边不少同样好奇的人俏咪咪地支起耳朵,男知青想如果俞洲平和裴真真真的不是恋人,也没有交往的打算,那他们就要上了;女知青则想要是裴真真只打算当俞洲平的姐姐的话,那自己和俞洲平是不是有一丢丢机会。
裴真真装作看不出他们的想法,掏出洁白的手帕擦了擦脸上湿湿的眼泪,留下了惹人遐想的两个字,“你猜?”
小梨撇撇嘴,要猜着早猜着了,真是的,这有什么不好说的,老是藏着掖着,搞得人心里像猫抓过一样,痒痒的。
俞洲平那边倒是没有人敢问他,他也无意解释给别人听,他和裴真真大大方方地相处,虽然心里藏着一点微妙的爱慕,但如同他喊裴真真裴姐一样,并不打算和裴真真发展出什么超出姐弟外的关系。
他洗漱时有用热毛巾捂一下脸的习惯,觉得很舒服,今晚也一样做了,视线被挡住,思绪总会飘荡得格外厉害,不知为何,俞洲平突然就想到了林宝芝,想到了她高效凶残的打猎方式,想到她眼里见血时闪烁出兴奋的光泽,以及她那头干枯发黄但毛茸茸的头发,和裴真真是完全不一样类型的女人,裴真真温柔如水,而林宝芝平静的面容下是掩藏不住的野性和凶悍,糟糕,他好像觉得有点迷人。
洗漱好,衣服只用水浸湿没来得及洗,于海冰过来喊他吃饭了,俞洲平站起身,忽然问道:“队长,你知道我们大队有个叫林宝芝的姑娘吗?”
“林宝芝?”于海冰愣了愣,他来这边三年多,平时又有意和村民们交好,对清水大队的队员和情况基本上摸透,在头脑里搜索了一下这个稍显陌生的名字,好一会,他说:“好像是林老汉家二房的女儿,我也不太确定,要是没猜错的话,她有位同她年纪一般大的小姑姑,叫林淑慧,听说两人是同一天出生的。林淑慧这姑娘比较打眼,你应该听说过,啊,她昨晚不是还来找你了吗?”
农村没什么娱乐活动,稍微芝麻点大的趣事都会被反复地说来说去,姑姑和侄女同一天出生,这事还算稀奇,再有林淑慧算是清水大队的名人。于是,时不时就有人提一下,于海冰隐约听过一嘴,总算是对林宝芝这个名字不完全陌生。
把自己了解的情况说完后,于海冰用狐疑的眼神打量俞洲平:“你干嘛突然间打听起她?”林宝芝应该相当不打眼,因为不打眼,所以他平日里没怎么留意过,俞洲平不可能无缘无故打听一个人,也很少打听人,他实在有点好奇。
居然和林淑慧是一家人,这是俞洲平没想到的,他淡淡回道:“没什么。”
于海冰挑眉,行吧,当事人说没什么就没什么,他虽好奇,却也没那么八卦。
知青点大家吃饭都是在厨房,围着一个大火盆,人有点多,围着坐很挤,再就是很多人一同聊天,叽叽喳喳地很吵。俞洲平习惯远离众人坐到一个角落里,火盆的热量散发出来,其实并不怎么冷,裴真真陪着他坐。
俞洲平照例把属于自己的那份菜分了一半给裴真真,裴真真夹了一块鸡肉放进嘴里,咽下去后,小声感慨:“洲平,你对我真好,要是以后能一直这么好就好了。”
最后半句话裴真真的声音实在是很低,俞洲平勉强听了个清楚,略感奇怪。他不是什么不谙男女之情的男人,相反,因为家世出众,相貌出众,很小年纪时就有女孩子向他献媚或者表白,他在这方面过早的成熟了。裴真真这句话他听起来有那么点暗示的意思,不符合以往裴真真在他心中的形象。
俞洲平从碗里抬起眼睛去看她,发现裴真真也在盯着他看,目光坦荡中夹着些娇羞郝然,俞洲平的惊讶大于惊喜,他动了动唇,很煞风景地问:“裴姐,你怎么了?”
裴真真的表情不易察觉地僵硬了一下下,很快俏皮地道:“我在夸洲平你人好,好到稍微有点嫉妒洲平以后的对象了呢。”
原来是这样,俞洲平打消疑惑,他没想过处对象的事,甚至对未来都没什么规划。至亲的人全都是军人,他们以当军人为荣,想让他也走这条路,可他知道自己的性子,本质上肆意不喜约束,不适合当军人的。
他说:“裴姐说笑了,我这辈子兴许不会处对象。”他实在想象不出自己和别人一起生活会是怎么样的场景,如果是像他父亲和他母亲那般客套多过于温情的,他宁愿不处对象不结婚。
裴真真轻轻笑了,又问:“洲平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停了停,补充一句,“不准敷衍,得老实说。”
俞洲平闻言摸了摸鼻子,头脑里闪现裴真真的名字,又猝不及防被另一个他意想不到的人名顶替,今晚他第二次想到的人,他漂亮狭长的眼眸泛出些愕然,微微摇头把头脑里的名字晃去,说:“不知道。”
裴真真眼底划过些失望和焦急,像是不经意地说:“洲平变了呢,记得很久以前你说过喜欢我、这样的。”
“我”字的尾音比其他字听起来拉长了一拍,俞洲平分不清裴真真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那种说不清的怪异感觉又缠上了他,胜过他本该为裴真真戳中隐秘心事而生出的不自在,他低头咬了两口粗面馒头,缓慢地说:“是人都会变的。”
那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大概是他10、11岁那年,而现在他马上要满18岁了,过去了那么多年,不是裴真真提起,俞洲平真的忘记了。那个年纪,他自然没成熟到懂什么情情爱爱,说那话的情景全没印象,但俞洲平也能猜到是在应对长辈的调侃。
他长大的军区大院住的都是有点级别的军官,女孩子要么娇气得说句狠话就抽抽搭搭地哭,要么,成天跟在你背后说这不对那不对,把自己当成了老师,他一个也不喜欢。裴真真的外公是军区大院里分量不轻的老军官,生的独女是裴真真的娘,那是个很温柔孝顺的女性,经常带裴真真回娘家探亲。
裴真真不属于上面两种类型的女孩,斯文漂亮又不过分娇气,有点小性子但大多时候很讲理,很快就成为俞洲平以及其他同龄男孩子们最喜欢的女生,准确来说是姐姐,因为裴真真比他们大了好几岁。长辈们尤其是女性长辈们偶尔会开玩笑问他们长大了想娶什么样的媳妇,他们那一群男孩,绝大多数都会说想娶裴姐姐那样的。
那样的年纪说的话,显然充满了孩子气,没人会往心里去,裴真真提起这话到底是为了打趣,还是为了什么,俞洲平忽然有些迷茫了。
他情窦初开,对裴真真产生爱慕的感情是很后来的事,那时候中间已经隔了一个人,于是,他把心思藏好藏深,从未在裴真真面前表露半分。在没来这里当知青时,两人之间的相处很普通很正常,没有暧昧,更没有任何越界的行为。隔着的那个人叫陆叙,俞洲平的结拜大哥或者叫义兄,同样在军区大院里长大,他和裴真真两人年龄相近,情投意合,去年定了亲,今年本来准备结婚的。
结果陆叙出了意外,他是军人,半年前出任务回来途中,碰到了拐卖事件,解救人质时遭遇了不测,裴真真伤心欲绝,哭得人几次昏厥过去。才过去这么短的时间,裴真真总不能因为他照顾了她几天,她就放下了对陆叙的爱意,转而喜欢上他了吧?不真实,也很可笑。
如果不是因为爱,而是纯粹想找个依靠,那更可笑。
两人周围的空气突然安静,裴真真没有说话,俞洲平也不知还能说什么,他默默地加快了进食的速度,没一会,他从凳子上站起,说:“我吃完了,裴姐,先走一步。”
裴真真脸上已经重新绽放出很自然的微笑,若无其事地“嗯”了声,等俞洲平走出几步,她又叫住他,温柔地叮嘱:“洲平,今晚早点休息。”
俞洲平点点头,脚步几乎没有停顿,至少今晚,他不想再和裴真真近距离相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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