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末的青城,午后天气闷热。夏季气候多变,不过瞬息,灰黑云层骤然蔓开,宣告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研究所家属院内,被大人打发出来收衣服的孩子们你推我搡挤在一处,畏惧而好奇地看向荷花池的方向。
“晦气!小王八蛋你要跪就滚回家跪!少在这里给人添堵!”正在尖叫的是门卫老林头的妻子段秀娥,她脾气爆嗓门大,骂起人来荤素不忌,院子里的小孩都害怕。
然而少年无动于衷。
在段秀娥高亢的尖叫声里,他面无表情,直挺挺跪在荷花池正前方。
一言不发。
“真是要作死哦!”段秀娥气得脸颊涨红,直喘粗气,“你想死也别拉着我们全院人给你陪葬!死到外头去不行吗?”
仿佛为了应和,云层深处轰然炸开一声惊雷。
带着湿润水汽的微风拂过,池塘里盛开的粉白荷花随之轻轻摇摆。
少年的身形也晃了晃。
一滴冷汗悄无声息砸进地里,几秒后,他抿紧唇,愈发沉默地挺直身板。
“段阿姨说得对啊”一旁,最小的孩子已经带上了哭腔,怯怯拉住身旁人的衣角,“这个哥哥会死的”
被扯住衣服的小孩同样吓得不轻,小脸煞白,却还是颤抖着嘴唇坚定道:“不,他是怪物!怪物不会死!”
整个大院都目睹了少年跪在荷花池边的全过程,炎炎夏日里连跪三天还像没事人,不是怪物是什么?
说话功夫间,骇人的轰隆声接二连三响起,天空愈发阴沉。
风声渐烈,压下聒噪蝉鸣,将少年额前略长的碎发吹起。
露出先前被遮挡住的眼睛。
段秀娥即将出口的叫嚷被一下噎回喉咙里。
“简直是个丧门星”她顿时失了气势,小声咕哝着,有些不甘心地转身,随即眼睛一亮,“晚晚!这边!”
“段姨好。”
还在看热闹的小孩们循声望去,家属院新漆过的铁门旁多了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女。
凉风拂过,送来一把清甜柔软的嗓音。
独自站在家属院门前,时晚有些紧张。
因为父母工作调动,原本在大城市念书的她也一起搬到这个相对偏僻的北方小城。
今天是她到青城的第一天,已经在航空研究所上班的爸爸妈妈工作忙碌,抽不开身,只能让她自己一个人先过来。
从未来过青城,没有什么熟悉的人,时晚唯一认识的只有前些年托父母办过事的段秀娥。
“一路上辛苦了吧。”和对待少年的恶劣态度不同,面对时晚,段秀娥很是亲热。
她拉起时晚的手,啧啧称赞:“几年不见,我们晚晚真是越长越俊!”
抱着衣服的小孩们插不上话,一个个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少女。
有几十年的历史,研究所家属院稍显老旧,夏日爬山虎肆意疯长,很快就长满了红砖墙面。
穿着白裙的少女站在墨绿枝叶下,眉目纯净,一双杏仁眼里盈着透亮水光。
渐起的风轻轻吹动裙摆,她像是缀在爬山虎上不知名的白色花苞,随风摇曳,娇嫩得惹人心疼。
六七岁的孩子懂得不多,一时间都愣在那里,只觉得这个陌生的姐姐好漂亮。
全然把方才被少年吓到的惊惧抛之脑后。
“段姨。”一向脸皮薄,时晚有些脸红,又轻声唤了一声段秀娥。
她们说话的功夫,不过一会儿,云翳愈发沉重。
“噼啪。”几声沉重的雷鸣声过后,积蓄已久的雨水试探着下坠。虽然只是几滴雨点,砸在身上竟也有生疼的感觉。
“哟,下雨了。”段秀娥一拍脑袋,“别愣着!都赶快回家!”
她热切地拉着时晚朝家属楼里走,后半句却是对那群小孩儿说的。
“那他”走到楼道口,才几步路的距离,微弱雨点已经变成了裹挟着雷声的倾盆大雨。
时晚停下脚步,扭过头去。
雨打荷塘,池面上泛起一个又一个白色的水泡,可见夏日雨势之烈。
然而少年依旧跪在荷花池前,任凭雨点狠狠砸在身上。
风声呼啸,雨水骇人,他瘦削的身体在这场暴雨里摇摇欲坠,却丝毫没有起身的动作。
这是在被家长罚跪吗?
时晚眸光微颤,有些不忍。
男儿膝下有黄金,即使犯了错,也不该受这么屈辱的惩罚,何况是在如此恶劣的天气里。
她不禁看向段秀娥,后者却匆匆拉了她的手,显然不想让她多管闲事:“走吧。”
终究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女,时晚拗不过,只能乖乖跟着对方走。
上楼前,她又回头望了一眼,旋即一怔。
暴雨里,少年的碎发被完全打湿,冰凉地黏在额上,露出冷硬锋锐的眉宇。
还有被纱布重重包裹的右眼。
原本洁白的纱布上沾了血,被雨水一冲,洇出一片浅红的痕迹。
夏日暴雨一般都短暂,今天却不知为何,一直下到傍晚都没停。
中间时晚的父亲打来电话,说研究所今天要加班,夫妻两个都要晚归,叫她自己一个人先吃饭。
早已习惯父母常年忙碌于工作,挂了电话,时晚很快做好饭,留出两人份的在灶台上煨着。
这年后日的双层隔音玻璃尚未普及,风声裹挟着雨点砸在老旧家属楼的窗户上,玻璃和窗框都一起哗哗作响。
听着让人心惊。
独自吃完饭,害怕窗户被风吹开,收拾完碗筷,时晚挨个检查家里的窗户。
未曾想阳台上真的被吹开一扇,雨水肆无忌惮地吹进室内,地上已经湿了一片。
她伸手去关窗,顺势望向院里。
不由皱起眉。
不是标准的正规小区,没有配备路灯,家属院的夜间照明全靠一根拉在院里坠着几个灯泡的电线。
今夜风急雨骤,灯泡被吹得时明时暗,昏黄的光亮影影绰绰,勾勒出少年瘦削的身形。
他竟然还跪在那里。
或许因为在雨中跪了太久,少年白日里笔挺的脊背微弯,显然已经耗费过多体力。
可他依旧跪在原处,任凭风雨敲打,也没有半分离开的意思。
时晚眼睫颤动,一时间有些无措。
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教育方式温和,向来以理服人。
这是第一次碰见这样的事。
她怔愣地看了一会儿,待到胸前传来阵阵凉意,才发现衣襟已经湿了一片。
雨丝甚密,须臾间便打湿她的衣服。
更不要说院里毫无遮蔽的少年。
没有人管他吗
时晚的心跳得厉害。
已经过了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院里的人来来往往,居然没有一个人理会。
想起下午段秀娥讳莫如深的表情,她抿了抿唇。
伸手轻轻关上窗。
轰隆一声,就在阖窗的瞬间,天幕中又炸开一声惊雷。
时晚眉心一跳。
贺寻其实并不太清楚自己究竟跪了多久。
他隐约感觉到似乎已经到了时间,因为身体正在逐渐接近极限。
雨水冰凉,心口却像是有火在烧,同心脏搏动一起闷闷地疼。
大雨滂沱,水塘里的荷花低垂,粉白花瓣被无情打落,残败地铺满池面。
全然失去白日里娇艳的模样。
他也垂着头,在劈头盖脸砸下来的雨里静静跪着。
“喂”雨声暴烈肆意,衬得少女原本就的温软嗓音更加细弱不可闻。
一连唤了几次,贺寻才意识到这是在叫他。
随着时间推移,晕眩感愈发强烈,为了避免直接栽下去,他缓缓抬头。
视线朦胧。
个子小,那件属于成年人的雨衣显然不怎么合身,套在纤弱的身子上有些滑稽。
昏黄飘摇的灯光下,隔着雨幕,他只能瞧见少女精巧白皙的下颌。
然而时晚却看得真切。
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少年眼眸却深沉万分。
受伤的右眼裹着纱布,完好无损的那只黑瞳像是万米之下的深海,此刻幽微无光。
一片死寂。
时晚心尖一颤。
原本准备好的说辞顷刻间怯怯咽了回去。
仿佛是个做错事的孩子,她手忙脚乱地将雨伞放下,一句话也没说。
转身跑向家属楼。
“那小子还在跪啊。”门房里,老林头啧了一声,“尽孝心是尽孝心,这样下去迟早得把身体跪坏咯!”
“你还说!”段秀娥嘴里骂骂咧咧,往窗外看了一眼,“他要是和他那个短命的妈一样死在院子里怎么办!不是晦气死了!”
“算我求你,少说两句行不行?”老林头有些无奈,放下碗筷正色道,“人好好一孩子怎么就要死了,再说他母亲那又是多少年之前的事”
一口气跑回家,时晚关上门,微微喘息。
夏日气候多变,待到时晚醒来,窗外已是晴天。
意识有些朦胧,迷迷糊糊地盯着有些掉皮开裂的天花板看了一会儿,时晚才反应过来这是在研究所家属院。
她猛地起身,下了床,朝院里看去。
清晨日光温柔,窗外高大的槐树葱茏喜人,有不知名的小胖鸟在枝叶间跳来跳去,发出清脆的啁啾。北方干燥,水汽蒸发得快,地面竟看不出什么水迹。
只有一池被打落的荷花证明昨夜的疾风骤雨。
并不见那个眼神死寂的少年。
应该是最后被父母叫回去了吧
时晚心有戚戚。
眼睛受了伤,又跪在暴雨里,当家长的再怎么生气,总归要疼孩子。
“晚晚!起床了!”
还趴在窗台上,屋外传来父亲的声音。
她赶紧应声:“这就起。”
研究所工作忙碌,早上是一家人难得的团聚时分。
待时晚洗漱好,厨房的油锅仍在滋滋作响,一同飘出的还有滚烫香甜的气息。
“快来帮我挟一下。”见女儿过来,时远志擦了把额上的汗,“炸得太多了。”
“怎么炸这么多?”探头一看,时晚有些吃惊。
灶台边的搪瓷盆里,刚出锅的炸糖糕堆成小山,金黄酥脆,满满的几乎要冒出来。
“我让你爸炸的。”沙发上,正在翻阅文献的向洁放下手中期刊,笑道,“待会儿我们去上班,你给你段姨还有其他邻居们都拿一些尝尝。”
初来乍到,又是交接工作又是搬家,夫妇俩忙得脚不沾地,一时间顾不上和邻居们打交道。
既然要在这里长期生活,走动是必须的。
这年人情风貌都还朴实,尤其是这种单位家属院,邻里之间彼此熟络得很,俨然是一个小世界。
研究所有编制能分房,但工资并不高,大家都只是过寻常日子的普通人。自家做的炸糖糕当串门礼正合适,既不贵重也不显得轻慢。
“好。”时晚乖乖点头,心口有种发涩的甜。
她明白向洁的意思,时远志炸了一早晨糖糕,其实更多是为了她。
毕竟夫妻二人忙碌,待在研究所的时间远远多过家属院。这么走上一趟,还是希望邻居们能多照拂独自在家的女儿。
即使时晚已经不是咿呀学语要人照顾的小孩子。
大抵天下父母都会这样事无巨细、不求回报地替子女着想。
吃过早饭,时远志和向洁匆匆前往研究所。今天炸糖糕费了些功夫,眼看就要到上班时间。
收拾好碗筷,时晚去挨家挨户送炸糖糕。
院里的住户远没有想象中多,听向洁说这是老家属院,更多的职工都住在前两年刚建好的新家属院里。这里住着的大多是退休人员和从前在研究所工作过的人。
时晚并没有问为什么他们没住在新家属院。
爸爸妈妈工作很辛苦,她不想用这些小事让他们烦心。
况且时远志夫妇并不在乎物质,两个人对研究的热情远超对物质的向往。
家属院里的住户基本都和善,昨天被打发出来收衣服的孩子们更是跟在时晚身后,一口一个漂亮姐姐喊得甜蜜。
虽然多半是因为炸糖糕的功劳,但看着稚童纯真的笑容,总会让人开心。
她叮嘱道:“不能吃太多,肚子会疼的。”
住户不多,炸糖糕很快就送完了。
只剩住在时晚家楼上的两家。
修建年代早,家属楼并不高,一共五层,时晚家住在四楼。
“姐姐姐姐!”昨天最先被吓哭的钱小宝抱住时晚的腿,亲亲热热地喊,“终于送完啦!姐姐和我们一起玩跳格子吧!”
“五楼没有住人吗?”摸了摸钱小宝的头,时晚问。
她这么一问,小孩们你看我我看你,支支吾吾都不吭声。
最后居然一个个跟着率先逃窜的钱小宝全溜了。
时晚哭笑不得。
装好剩下的炸糖糕,她独自一人朝五楼走去。
左侧似乎真的没有住户,敲了许久也不见人应门。
只剩下右侧住在时晚家正上方的一户。
抬手在防盗门上敲了两下,她余光一瞥,眼睫不由颤了颤。
楼道里斜靠着一把黑色的长柄雨伞。
正是昨天放在少年身边的那一把。
贺寻被敲门声吵醒。
头疼欲裂,忽远忽近的敲门声像是小刀,一下又一下割在敏感的神经上。激得眉心一抽一抽地疼。
他蓦然睁眼。
整晚没有关窗,此刻室内一片狼藉,家具被雨水打湿,花瓶从柜子上摔下,细白瓷片溅得满地都是。
四仰八叉躺在客厅地上,贺寻一伸手,不由嘶了一声。
他皱着眉,偏头去看。
指尖被锋利瓷片划破,正在渗出鲜红的血珠。
盯着那串血珠看了一会儿,贺寻无声地笑了。
操,果然没死。
连老天爷都站在他这边,不肯收这条破命。
然而一扯嘴角,喉头里便泛上压不住的血腥味。他咳嗽两声,咽下那几口血,把手撑在地上,摇摇晃晃起身。
更多碎瓷片扎进掌心,绵绵密密地疼。
在敲门声里趔趄几下,贺寻扶着柜子,勉强站稳。
跪得太久,膝盖处最初的刺痛已经变成了几乎感受不到的麻木钝痛。
但他并没管膝盖,而是拧着眉,一把扯下贴在身上还泛着潮气的衬衫。
日头渐高,阳光穿过老旧掉漆的窗户,照在少年精瘦结实的身体上,将肌肉线条勾勒得分毫毕现。
也将那一道又一道尚未结痂的伤痕照得分明。
倘若昨天那群围观的孩子们还在,肯定会惊惶地睁大眼睛,然后抱在一起嚎啕出声。
真的是怪物!
不但在炎炎夏日里连跪三天,而且还是带着满身的伤!
交错纵横的红痕从结实的胸口一直蔓延到小腹,背上当然也没放过,就连腰间凹陷处都被抽上了重重的痕迹。
下手的人似乎想把他活活打死。
在雨中跪了太久,伤口被浸得有些胀痛,似乎还有发炎的迹象,又痛又痒。
贺寻决定先处理这些伤。
没有理会执拗的敲门声,他扶着墙,慢慢地朝厨房的方向走去。
其实找不到什么可以用来消毒的东西,贺寻心里很清楚。
空置了整整十年,这么多年以来,他是这间房子唯一的访客。
能用能吃的东西大多被肆无忌惮的老鼠们糟蹋完了,还能留下些什么。
然而到底还是让他找到了一瓶白酒和一把剪刀。
白酒不知什么年份,剪刀已经生锈。
盯着锈迹斑驳的剪刀看了一会儿,他垂下眼,在灶台边十分潦草地磨了磨锈迹。
脱下的衬衫很快被剪成一条一条。
敲门声还在响,贺寻沉着脸,先给自己灌了一口,然后把白酒倒在布条上。
毫不犹豫地朝伤口处按去。
露在外面的那只黑眸骤然锁紧。
白酒浓烈,酒精接触伤口的瞬间,仿佛被人重新在旧伤上狠狠抽了一鞭。
钻心的疼。
然而他只是顿了一秒,便面无表情地继续手上的动作,像是感觉不到刻骨的疼痛。
不过一会儿,半瓶白酒下去,用过的布条堆成小山。胸膛和小腹处的伤口都消毒完毕。
贺寻却在此刻犯了难。
背上的伤隐隐作痛,只凭他一个人,根本无法为自己消毒。
捏着布条,他盯着剩下的半瓶白酒思考片刻,放弃了直接把酒倒在背上的可能。
敲门声还在响。
妈的!
浑身上下都在疼,执拗的敲门声让贺寻心烦意乱。
有完没完!
顾不上还没消毒完毕,他起身,跌跌撞撞地冲到门口。
时晚原本不想敲这么久。
但放在门边的那把黑伞让她很在意。
昨天那个少年应该住在这里吧
她轻轻敲着门,不由自主地咬紧嘴唇。
死寂的眼神令人印象太过深刻,她下意识的想知道对方情况如何。
不过好像并没有人在家,敲了许久都没人应门。或许是去了医院。
抬手敲了最后一次,她微微吸了口气,准备离开。
门却猛地开了。
两个人都是一怔。
压根没想到站在门口的会是个小姑娘,贺寻有些诧异。
才搬来这里三天,除了天天冲他大吼大叫的段秀娥,他其实并不认识什么人。
但眼前完全呆住的小姑娘有种熟悉的感觉。
时晚被吓坏了。
右眼上的纱布证明眼前的少年和昨天跪在荷花池边的确实是同一个,气质却截然相反。
那只深沉的黑眸微微挑着,不再像昨日一般毫无波澜,漠然里挟着几分狂妄和不耐,正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看。
过于锋锐的打量眼神刺得时晚稍稍垂眸,然而视线略微下移,脸颊便骤然滚烫起来。
这人怎么不穿衣服!
性格有些刻板,顾忌已经长大的女儿,时远志在家不会脱掉上衣,即使在夏天最热的时候也坚持穿戴整齐。
所以时晚从来没如此近距离见过异性赤裸的胸膛。
又惊又羞,她的脸登时红了,甚至都未曾注意到对方胸膛上一道又一道的伤。
“我”
惊慌失措,根本不知道该往哪儿看,时晚低下头,羞得几乎要哭出来。
原本的来意被忘了个干净,她支支吾吾几声,最后还是决定和昨晚一样赶快逃离。
然而贺寻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盯着少女精巧秀气的下颌看了一会儿,再看看楼道里的黑伞,他眼眸稍沉。
时晚哪里遇到过这种情况。
手腕被牢牢捉住,温热酒气吐在耳边,醺然中带着点儿似有若无的暧昧。她的脸蓦然烧起来,脑海里更是一片空白。全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哐当!”
直到防盗门被重重关上的声音响起,才瞬间惊醒。
流氓!
这年的治安状况远远不及十几年后监控系统全面建立时好,恶性案件常有发生,报纸上隔三差五能看见女性被强奸猥亵的报道。
向洁常常叮嘱时晚,单独在家一定要小心,不要随便给陌生人开门。晚上也不要一个人走夜路,等着爸爸妈妈来接。
万万没想到还有这种在家属院里被强行拖进来的场景。
时晚的脸一下白了。
曾经看过的报道一篇篇出现在脑海中,浪潮般的恐惧扼住咽喉,理智告诉她应该尖叫求救,现实却是一点儿声音也发不出。
手脚都发软,她只能死死盯着少年。
拎起酒瓶,贺寻一回头,就看见小姑娘面色苍白地靠在门上。
“拜托你了。”然而毕竟是个男人,不懂女孩的心思。身上又带着伤,他压根没想那么多。语气散漫。
径自把白酒和布条都塞到时晚手里。
然后直接转过身去。
贺寻的动作干脆利落,倒是时晚在原地愣愣站了一会儿,这才注意到对方背上一道又一道的伤。
脱下衬衫后,贺寻看起来并没有昨夜暴雨里那么瘦削孱弱。
正是十六七岁的年纪,少年肩窄腰细,肌肉线条流畅自然,每一根都恰到好处地透着肆意快活的张力。
生机蓬发,年轻而飞扬。
所以
时晚惊疑不定地看着交错纵横的红痕。
什么样的人才能在少年身上留下这样的痕迹?
时远志夫妇遇事讲道理,连句重话都很少说,这么多年更是一根手指头也没碰过。
但不代表时晚认不出这些红痕是一鞭一鞭重重抽出来的。
是家暴吗?
她下意识这么想。
“喂。”然而还没待细想,少年低沉的嗓音响起,“快点。”
倒不是贺寻有意要催,他的腿还疼着,实在站不了多久。
带着伤,他语气里不自觉掺了几分不耐和凶狠。
时晚眼睫一颤。
被挟持的恐惧尚未消散,房间里浓郁的白酒味激得人头脑发晕,她现在什么也不想,只想赶紧逃离这里。
于是只能老老实实照做。
酒精再度接触伤口的瞬间,贺寻霎时咬紧了牙关。
操。
他忍不住想骂人。
疼是必然的,他先前消毒时已经习惯了,眼下的情况却又有些不一样。
似乎是怕弄疼他,身后那只小手没什么力道,小心翼翼,迟缓而软绵绵的按在伤口上。
很体贴。
也分外的疼。
拿白酒消毒与上刑无异,而这种缓慢的速度简直是在延长用刑时间。然而贺寻终究什么也没说。
能找到一个肯帮忙的人就不错了,还挑剔什么。
反正命硬,又不是挨不过去。
于是他皱着眉,任凭少女软乎乎的小手在背上动作。
额头上薄薄一层细汗。
贺寻咬着牙,时晚也不好过。
从未像现在这样亲密地接触过异性的身体,紧张之余,狰狞的鞭痕又让她心惊。
又羞又怕,抱着赶快处理完就能逃走的心态,她强迫自己不要想那么多。
好在少年一直很安静,除了肌肉硬邦邦地绷紧,并没有什么其他反应。
“唔。”
然而到了最后,当时晚轻轻按上腰间凹陷处时,贺寻一个没忍住。
和他自己处理伤口的感觉完全不同,少女指尖真的很软,像是夏日轻盈飞舞的蝴蝶,缠绵细腻地吻在鞭痕最末端。
让人心口一滞。
瞬间失控。
“今天的事不许说出去。”到底出声还是有些丢人,为了掩饰尴尬的情绪,他轻咳一声,语气略带威胁,转过身去。
然后贺寻就笑了。
昨夜风急雨骤,灯光又昏暗,雨衣遮去大半面容,他压根没看清时晚长什么样。
现在少女仰着脸,倒是看得一清二楚。
段秀娥没说错,平心而论,这小姑娘长得确实好看。
或许是因为害羞,瓷白小脸沁了层薄而透明的粉,鸦羽似的长睫轻轻颤着,纤长美丽。
清透杏仁眼里落着窗外树影,微风吹过,漾起一圈又一圈涟漪。
就是现在红了眼眶,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
看上去有种傻里傻气的可爱。
腰间似乎还残留着酥麻的痒意,看着那双小鹿似的无辜眼眸,贺寻瞬间起了逗弄的心思。
“喂,”他也不道谢,而是稍稍俯身,语气散漫:“你叫什么?”
果然,小姑娘并不理他,呆呆愣了两秒,接着转身跑了。
冲回家,牢牢反锁住门,时晚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
靠在门后,她屏息静气地听着楼道里的动静,确定楼上那个家伙没有追下来,这才勉强松了一口气。
那究竟是什么人啊!
时晚思绪凌乱。
说是流氓倒也不是,可那散漫里带着轻佻和不经心的语气,着实不像什么正经人。
尤其是那只含着七分笑意三分野的黑眸,看上去危险得很。
惴惴不安之余,她又想起对方身上的鞭痕,一时间更加不知所措。
最后还是决定把这件事告诉时远志和向洁。
爸爸妈妈工作忙碌,一般没有什么大事,时晚不会让他们操心。
出乎意料的是,还没等她主动提起,今天没有加班提前回家的时远志夫妇反倒先说起了住在楼上的少年。
“那孩子是沈怡的儿子?”
饭桌上,平日里冷静内敛的向洁难得吃惊一回,语气愕然。
“是啊。”时远志点头,往时晚碗里夹了一块排骨,这才继续说,“谁能想到,我还是才听同事说的。”
夫妻二人交换了一个有些伤怀的眼神,而时晚没听懂:“爸,你们在说什么啊?”
“也没什么”向洁的语气略显怅然,想了想,还是说道,“就是爸爸妈妈当年大学的一个老同学”
二十年前大学生都金贵,时远志夫妇一毕业就被分配到研究所工作,同班同学沈怡也是如此。
接收她的不是别的地方,正是现在夫妻二人工作的研究所。
然而没过几年,沈怡就放弃了研究所的工作,听时远志办公室的老研究员说,仿佛是嫁给了大城市里某个有权有势的官家子弟。
按理说这是件好事,不过沈怡走得太突然,连交接工作都没做便匆匆离开,虽然那时风气淳朴,所里的人也免不了有些微词。
有说她攀高枝就忘本的,有说大学生心气高看不上穷地方的,不过随着时间流逝,慢慢没什么人提起。
直到十年前,早已为人母的沈怡在一个夜晚悄悄回到了青城。
没有联系任何一个曾经共事过的同事,等到人们发现沈怡,已经是第二天清晨。
她静静地飘在刚开冻的荷花池上,脸色惨白,早已救不回来。
“孩子还那么小呢。”相比妻子,时远志要多愁善感一些,沉重地叹了口气,“有什么坎过不去,非要走这条路。”
“原来那孩子是在跪沈怡啊”向洁想得更远一点儿,也跟着叹气,“怪可怜的,这么小就没妈妈了。”
晚饭剩下的时间,时远志夫妇一直都在回忆沈怡的事,还商量着要不要抽空去看看住在楼上的贺寻。
毕竟当年曾经有过同窗情分,如今在一个家属院,照拂一下故人的孩子也是应当的。
时晚没有吭声。
听着父母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想起少年身上的伤,她突然有些难过。
贺寻再度醒来时,天已经黑透。
没有关窗,家属院里的炒菜声、聊天声、小孩的打闹声尽数钻进屋内。是寻常夏日傍晚会有的喧闹。
静静躺了一会儿,感觉体力已经恢复不少,他才摸黑起身。
地上还有碎瓷片,摸索一会儿,终于找到了开关。
“啪嗒。”灯光亮起,照亮满室狼藉。
不过这个时候贺寻没心思收拾,而是绕开那些碎瓷片,径直朝厨房走去。
这年的自来水还带着浓重的漂白粉味,贺寻却不管,凑到水龙头前狠狠喝了好几口。
清凉的液体灌入喉咙,他喘着气,终于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夜渐深,家属院里的灯次第熄灭。
只有这一盏荧白孤寂地亮着。
翌日。
起床后,时晚发现爸爸妈妈有些焦虑。
听说沈怡的死讯,时远志夫妇整晚睡得都不踏实,家属院里的人嫌贺寻和沈怡晦气,他们两个老同学自然不会这么觉得。
一毕业就分配到研究所从事科研工作,在象牙塔里来回打转,夫妻俩的性格数十年如一日的单纯热忱。
“沈怡他丈夫到哪儿去了?这孩子还管不管?”显然一晚上没睡好,时远志眼眶下一片乌青,“他就自己这么一个人跑来了?身上有钱吗?”
听到父亲的四连问,时晚捏筷子的力道重了些。
她想起昨天接过的那半瓶白酒,散落一地用衬衫剪出的布条,还有少年身上重重的鞭痕。
这已经不是有钱没钱的问题。
“要管的话还能让自己儿子一个人来?”向洁难得冷笑一声,随后忧心忡忡,“都这么大了直接塞钱会不会太伤孩子自尊心”
时晚咬了咬唇。
尽管昨天在楼上少年曾威胁她不许说出去,但眼下这种情况,还是应该让爸爸妈妈知道。
放下筷子,她正想开口。楼下传来一阵巨大的引擎轰鸣,其间夹杂着段秀娥惊恐高亢的尖叫:“你们干嘛!快出去!谁让你们进来的!”
时远志夫妇和时晚都是一怔。
一家人朝窗边走去。
院里乌泱泱挤着十几个骑着机车的男孩,看模样从十五六到二十几不等,其中几个手臂上还有花里胡哨的刺青。座驾却十分统一,清一色春兰虎神250
虽说已经进入新世纪,两千零零年的工资水平却没有同新时代接轨。在非一线城市,大多数人每个月拿到的只有六七百块。
而一辆春兰虎神250的售价在这年是两万八。
时远志眼睛不免有些发直:“他们是”
这几个孩子骑的机车加起来都能买两套房了。
“奶奶您闭嘴吧!”段秀娥叫得凄厉,领头的少年却并不在意,从银黑机车上跳下,开始扯着嗓子喊:“寻哥!寻哥!你看看我!我是聂一鸣啊!”
阵仗太大,家属楼上的住户纷纷开窗往下看,都被十几辆锃光瓦亮的机车和底下年轻气盛的小伙子们吓了一大跳。
然而迟迟没人应声。
“这是在叫谁”大家纷纷嘀咕。
“贺寻!”喊了半天不见人来,聂一鸣没办法,狠下心一咬牙一跺脚,“贺寻!”
“啪!”
楼上飞下来一个花盆。
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他脚前,顷刻摔得四分五裂。
被那句奶奶气到心口疼,却也大概能看出这群人的来头不小,段秀娥气呼呼地缩在一边,想要看看对方嘴里的寻哥究竟是谁。
接着,五楼窗户突然打开,先是飞出一个花盆,而后露出少年面无表情的脸。
“寻哥!”聂一鸣眼睛一亮,随后大惊失色,张口就来,“你怎么瞎啦!”
贺寻:“”
就不该告诉这个二傻子他来青城的事。
然而到底不好把这么一大群人晾在院里,扔完花盆,他随手套了件衣服,把扣子一直扣到最上面,然后慢吞吞朝楼下走。
幸亏昨天吃了那小姑娘的炸糖糕,不然估计连下楼的力气都没有。
于是,全家属院的人就眼睁睁看着来头不小的聂一鸣叫啊叫,最终叫出了那个前几天跪在荷花池前的少年。
他们都嫌晦气不愿接触的小孩。
“有事儿?”身后家属楼上打量目光各异,有惊诧有畏惧,贺寻头都没回,语气平淡。
“一起去吃个饭呗!”聂一鸣笑容灿烂,硬生生把十七岁的脸笑出了皱纹,而后拍拍自己的机车,“寻哥你骑我这辆!前天刚改的,劲儿特大!”
一旁的段秀娥嘴里能塞下鹅蛋。
身上的伤依旧隐隐作痛,贺寻垂着眼想了想,没有拒绝。
趴在窗边,时晚看着昨日里还略显虚弱的少年飞身上车,动作干净利落。
不疼吗
抿着唇,不知为何,她脑海里的想法却是这一个。
引擎声响起,来时还是聂一鸣带头,而离开时,领头的人已经换成了贺寻。
手臂上有刺青的少年们吹着口哨,大声笑着,吵吵嚷嚷地冲出家属院。
“”时远志和向洁都没说话。
没人再提塞钱的事儿,过了一会儿,时远志嘱咐时晚,“晚晚,你离贺寻远一些。”
飞车党在这年是大家耳熟能详的词汇,常常和抢劫一类的案件联系在一处。虽然没人会骑着两万八的机车去抢劫,但那天十几辆机车整齐划一的阵仗还是给整个家属院都蒙上了不小的阴影。
“那贺寻该不会是个混混吧?”树荫里,段秀娥担心地问老林头,“这下可惨了哦!谁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事儿!”
“不就是群半大小子嘛!”老林头不以为意,“家里有点钱爱显摆显摆,你别那么激动。”
槐树下,时晚一边听段秀娥一条一条分析住进个小混混对家属院的负面影响,一边给钱小宝的妹妹梳头。
她倒不觉得贺寻一定是段秀娥口中的小混混,只是
“姐姐。”怀里的小女孩委屈巴巴瘪嘴,“疼。”
“不疼不疼哦,姐姐给吹吹。”心里想着事,手上力道重了些,时晚连忙安慰小朋友。
只是那天的阵势确实不太像好人。
这年风气淳朴,青城又是小城,纹有刺青骑着机车的少年过于飞扬跋扈。寻常人见了,心里总免不了嘀咕几句。
时远志和向洁大概也这么想,这才叮嘱她离对方远一些。
看顾故人的孩子固然重要,唯一的宝贝女儿却只有一个,还是先观察观察再说。
万一真出点什么事儿,后悔都来不及。
不过自从那日离开后,贺寻已经有一周没有回来。
应该是去那个叫聂一鸣的少年家里住了吧,时晚想。
这样也好,免得再陷入那日拿白酒和布条消毒的窘境。
想了一会贺寻的事,她就不想了。
开学读高二,因为转学,这个假期不用写暑假作业。但该看的书还是要看,这样上课时才能轻松一些。
思绪转到如何安排预习上,直到钱小宝的妹妹突然哇了一声。
时晚抬头,正好和贺寻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右眼纱布还没摘,依旧是那只熟悉的黑眸,深沉幽微。见她看过来,瞬间带了点儿似有若无的笑意。
透着十足的危险气息。
时晚心里咯噔一下。
贺寻就看着那坐在槐树下的白裙小姑娘一愣,随即唰地低了头,一副我不认识你你千万别过来的模样。
啧。
他按了按右眼的纱布。
有那么可怕吗。
“这些都搬上去啊!”一旁,聂一鸣已经开始指挥搬家工人,“别磕着了!都是大件儿!”
“过几年还你钱。”贺寻拍拍聂一鸣的肩。
离开时没拿贺家一分一厘,他是真的穷得什么都不剩,不然前几日也不会沦落到喝自来水的地步。
虽然人总归都能活,但按现在的身体状况,至少得吃上一口热饭。
“哟,寻哥你这就见外了啊。”实在不放心搬家工人,聂一鸣索性跟了上去,头也没回,“都是兄弟,别客气!”
贺寻勾了勾嘴角。
聂一鸣带来的人毫不收敛,把安静的家属院闹得一片吵嚷。段秀娥翻了个巨大的白眼,终究没说什么,拽着老林头回了门房。
时晚垂下眼,继续给小朋友梳辫子。
“姐姐!”刚扎好,钱小宝的哭声从家属院门口撕心裂肺地传过来,“姐姐!怎么办!我压到它了!”
小胖手里举着个灰扑扑的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