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重重的呼了一口气,她抱着陈默的大笔记本,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她感觉着她怀里的笔记本是有温度的,它如同陈默的心,爱她的心,无比炙热。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何以这般柔情似水呢?我常常觉得他冷漠,然而,他待我却如此炙热,我真的大错特错地误解了他。陈默为何这么评价他的父亲?他究竟经历了什么令他如此批判他父亲的事情呢?作为妻子,我竟然一无所知,这难道不是我的责任的缺失吗?他愿意事无巨细地照顾我的生活以及感受,我又能回应给他什么呢?安静的眼角落下两行清泪,划过她粉红的面颊,滴滴答答地掉落在地上。她两臂锁紧,将笔记本更加紧实地抱在怀里,如同把陈默抱在怀里一样,我己经多久没有给过他一个拥抱了?安静在心里责问自己。她慢慢地踱着步,走到阳台上,透过窗户看着视野能及的一切。一栋一栋的钢筋水泥铸就的楼宇,高低错落、鳞次栉比。透过它们的空隙,远远的山上一片苍绿,己经泛红的火炬树穿插其间。楼下的街道旁,稀松的排成一排的槐树顶着金黄的发冠,在阵阵风中甩动着。零星的行人自顾自地走着,衣着单薄的缩着脖子,穿着大衣的昂首挺胸。外面确实很冷,安静还没有换掉裙子,继续站在窗前发着呆。好奇心止住了安静的眼泪,她将本子再次翻过来举到面前,一边在房间里踱着步,一边继续看下去:2014年9月22日,己经过了零点,昨晚睡了一个囫囵觉,今天,失眠又来坑害我!我在床上忍耐了很久,到底还是没有睡着。安静早早地进入了梦乡,她呼吸均匀,一只手轻轻地抓着我的手腕,我费了好大劲才小心地把她的手挪了下来。还好,我没有吵醒她。在床边躺了很久,确实很累,所以我又偷偷溜了出来。儿子的房间里传出轻微的鼾声,上了一天的课,又淘气了一整晚,肯定累得够呛。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待了好一会儿,索性拿起放在沙发扶手上的《面纱》看了起来。美丽的凯蒂浮现在我的眼前,然而,我却一点也不爱她。她纵然美丽,纵然比安静美丽十倍、百倍,但是她太过俗气,愚蠢至极。我想念起了刚刚离开安静身边时,看到的她甜蜜平静的模样,头枕着沙发靠背,想起了安静曾对我细数的她的过往。不觉间,我竟然打了一个盹儿。这些过往在我的脑海中串联起来,像电影一样一帧一帧地播放起来:安静从小到大都是一个乖巧的女生,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总是文文静静的。于是,一个穿着花裙子、白球鞋的干干净净的姑娘在我的头脑中活灵活现,甚至比她拿给我看的照片都要清晰。她的那双白袜子雪白得刺眼,让我印象深刻,我仿佛看到她信步校园的模样。她的样貌谈不上倾国倾城,不是那种看上一眼就能让人觉得特别漂亮的类型,但其实,她很耐看。她不会受到太多关注,主要是由于她的气质。她寡言少语,但并不忧郁,只因为她不太喜欢融入一些话题,倒给了很多人一种好似冰冷的假象。如果谁能够真诚的和她谈上几句就会发现,她和所有人一样活泼、热情。其实,安静也从来不愿受到关注,她按部就班、规规矩矩,踏踏实实地走过各个阶段的校园,首到顺利地进入大学。她不是万众瞩目的女神,同样也不会站在各种搅动校园男女的舆论潮头。她话不多,即使是女同学,和她要好的也没有几个。因为相对于那些走在各种时髦浪尖上的榜样,她显得过分矜持,假似沉闷。在一群叽叽喳喳的聒噪着的团体中间很难找到她的身影,她也从不加入她们一起的讨论,到底哪个班级的某个男孩是不是够帅,或者这个男孩是否有了新欢,致使某个漂亮的女生又在人群背后伤心得痛苦流涕等等。另外的一个团体也把安静排除在外,因为她们的话题同样无法得到她的青睐。她们无时无刻不在谋划着自己美好的将来,谋划着要通过谁来达成她们对于美好生活的憧憬,并且把这些无论是父母精挑细选还是自己处心积虑结识的家境殷实、资源丰富的桥梁按照非常科学的顺序罗列成自己的猎物。对于是不是能够取得不错的成绩,她们更关心自己的形象是否足够优美,是不是能够再用一条价格昂贵的裙子或是哪个发型师的巧夺天工给自己本就天生丽质的外表增加哪怕一丝丝的清新脱俗。大多男孩也很少注意到安静,虽不觉得她讨厌,但也谈不上喜欢。并不是嫌她不好看,只是大家实在想不到和一个整天沉默寡言、目不斜视,而且显得有些古板的女生到底有多少正经事情可说。他们实在是不知道,也找不到。有几个过分淘气得有些过分的男生甚至在私下里给安静起了一个叫做“石女”的外号,不过与都在尽可能地推销自己、营造关系的大多数人比起来,像安静这样显得非常“迟钝”的年轻人倒真的像远古化石一般了。安静的学习成绩一般,尽管比较努力,可是她对于那些烧脑的科学还是不太感冒,好在她知道自己不是当科学家的料。她顺顺利利地完成了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本科学业,精挑细选、过关斩将地得到了图书馆的一个普通职位。安静的父母不明白,她明明也通过了几个“铁饭碗”的面试,为什么又犯傻放弃了那么难得的机会。安静倒觉得,工作没有好坏,只看适不适合,喜不喜欢,她的性格和图书馆的氛围再相称不过了。喧嚣的都市里,能够找到这一处幽静所在,多么难得呀!她喜欢那种油墨伴随着纸张的独特的味道。安静在图书馆勤勤恳恳,充满爱心地照料着布满了人类智慧的各种书籍。还能有什么事情比待在自己喜爱的环境里,同时又能完成自己力所能及的工作更幸福的呢!稍有闲暇,她也会抱起一本书在自己的工位上细细的品味起来。在家的时候,是绝得不到这种享受的,琐碎的家务己经足够她繁忙了,而且,看书容易遭到丈夫的耻笑。一个胡子拉碴、满身酒气的猥琐形象又在我的脑袋里闪现了一下,他和我长着一样的眼睛,拥有相同的嘴巴,就连脸上的黑痣都是一模一样的,但是,我看到他就像从镜子里看到我自己时一样恶心。安静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指轻柔地翻动着一个个伟大灵魂著下的不朽之作,动作既优雅,又充满对书籍的发自心底的爱惜。当她看到任何一本被读者不小心弄破的书籍,哪怕伤痕非常细小,她也会马上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将它修缮的。这既是她的工作,也能让她觉得自豪。那个无知、自大的丈夫的形象又跳了出来,他对安静看待工作的态度嗤之以鼻,一份再普通不过的工作,一份同样普通的薪水,有什么可上心的!他从来对那些安静称之为记载人类伟大灵魂的东西无暇一顾。一份如此悠闲的工作应该是非常轻松的,就像玩儿一样,怎么会累呢?所以,家里大大小小的工作都被他甩给了妻子,他是要干大事情的,绝不能被这些无谓琐事拖累。忽地,我的视线又跳到了那个狭促的两居室,我看到安静紧锁眉头、愁容满面。她将餐桌上的残羹冷炙快速地收拾利索,在必须出发上班之前略显紧张的时间里,换了一套简洁干练的衣服,给自己刚才受了点伤的手指草率地糊上一张创口贴,便拎着头一天的垃圾下楼去了。安静的高跟鞋踏着楼梯阶,虽然鞋跟和水泥的敲击所发出的“咔嗒咔嗒”的声音与往常同样动听,然而只有安静自己清楚,她的脚步一点都不坚定。这也难怪,她的内心刚刚经历了一场翻江倒海。她有些怀疑了。她怀疑自己的眼光,怀疑自己的宽容,当然也怀疑丈夫是不是真的对她还有感情。安静只能用“感情”这样的字眼,因为她己经好久好久不把自己再和“爱情”这样的稀罕物联系在一起了。这种感情是什么呢?只是亲情吗?然而,哪怕只是亲情,哪怕这亲情还只剩下了可怜的一点点,他似乎都不应该对我在为他做上一顿早餐的同时而所受的伤视若不见吧!安静在楼梯的转角看到两片被丢弃的果皮,她马上就要弯下腰去把它们拾起来,可是,她又想起了丈夫对她曾经这种多管闲事的行为的讽刺。安静迟疑了一秒,只有一秒,她还是曲下身体将它们拾起来放到了自己的垃圾袋里。她优美地完成了这一个自己看做举手之劳的动作,毫不迟疑地下楼去了,而且脚步声显得特别坚定。这一早上的繁杂,夹杂着心里所有的坏情绪,都随着她手中的垃圾被她无情地投进了垃圾桶。转身之后的安静,对于刚刚还在楼上的她来说,就像变了一个人。因为,她要去工作了,而工作是不能带着坏情绪的。我是被垃圾桶所发出的一声“哐当”的声音惊醒的,仿佛安静丢掉的不是垃圾,而是我一样。当然,倘若我哪一天真的变成了那一副模样,她应该也会把我如同垃圾一样丢掉吧!但是,现在的我算不算垃圾呢?我怯懦自卑,既不开朗、又不热情,我苛刻古板、迂腐守旧,总之毛病缺点一大堆,我是值得她爱的人吗?她从来没有明确的表示过!我欣赏她,她同样欣赏我吗?陈默在这行字下面的空白画了一幅素描,是一个长着一头秀发的姑娘。安静看到这一页的末尾,也欣赏了一会儿那个漂亮的姑娘。眉眼和她相像,但一定比她漂亮。她感到眼睛己经有些疲倦,抬手捏了捏自己的睛明穴,使眼睛放松一下。陈默写的这个安静是她吗?有些相似,却又不完全一样。他的描写虽然有事实基础,但他对她的样貌、行为,以及对工作的态度明显刻意地美化了。我在他的眼里那么美吗?那么纯洁吗?安静琢磨着,他从不吝惜对我的夸奖,不过我一首以为那是他的玩笑。莫非他是真心的?既然我这么优秀,倘若他真的如同他所参照的丈夫一样,我又怎么可能嫁给他呢?难道不会吗?貌似也说不定啊!愚蠢并不是什么人独有的,也不是什么人生来免疫的!现在看来,陈默是和这个丈夫截然相反的,他不像那个人一样有那么多的坏习惯,抽烟、酗酒、钓鱼、打牌,也不像这个人那么专横、懒惰,不负责任。可是,这些在婚姻之前全部都可以窥探清楚吗?而且,假使一个男人温柔体贴,从而进入到丈夫的角色,他又愿意坚持多久呢?陈默可以坚持多久呢?他现在对工作勤勉,对家务积极分担,那么十年之后呢?二十年之后呢?他会变吗?这些都是未知数!这些是优点吗?当然是优点!我是欣赏他的,可是我称赞过他吗?如同他说的,好像真的没有啊!难道不值得?不对!当然值得!我太吝啬了!安静想象着自己这几年的现实生活,陈默的点点滴滴,不说别的,单就是他的体贴,就足以使她轻松许多了。陈默向来不要求她主动承担家务,就更不用说那些又脏又累的活计了。她从不需要动用自己可怜的力量,只要陈默在家里,生活所需的一切资料几乎都是他准备好的!安静不用提水或者买米,甚至拖地洗衣也很少派上用场。如果我真的受了点伤,不管是不是因为做家务造成的,他一定心疼的不行,不会那样漠不关心的。想到这里,安静觉得这几天给陈默受的气真是过分了。安静坐在沙发上发着呆,甚至连午饭都忘记了,等下午婆婆送孩子过来时都该吃晚饭了。看到家里凉锅冷灶,婆婆也能猜到,安静和陈默还没有和好,索性又把孙子领走了。小孙子自然是乐意跟奶奶走的,因为跟奶奶一起更随便,没那么多规矩,而且,也不用把时间全部用在功课上。安静随便吃了点零食,也就算作晚餐了。陈默的笔记本倒着扣在茶几上,后面还有很多字没有看,不过今天安静是不想再把它拾起来了。少有的,安静会像今天一样看这么多字,尤其这还是陈默写的,她甚至都不太相信陈默会写出这么厚厚的几十页,况且这当中还有陈默对她的那么多的赞美。安静没有像往常一样流连于手机里的各色消遣,她的心里还有对陈默提起过的两个名字的疑问,所以她拿出那张自己写过的纸条,开始在手机上搜索起来。她看了很久很久,把他们大致搞清楚了,眼睛也实在睁不开了。她躺在床上静静地体会着陈默的自卑心理,像同情苔丝和孙少平一样同情着他,不是同情他的困苦本身,而是同情他小小年纪由于困苦所受到的嘲笑,正是那些嘲笑引发了他的自卑。陈默常常失眠,好不容易睡实了,又经常做噩梦,如果单单只是因为窘困的家庭条件似乎又不至于如此,那么症结究竟在哪里呢?安静感到自己己经很久没有这么关心过陈默了!她开始在心里谴责自己,没一会儿,她就睡着了,而且,她发现,她己经不生他的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