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逸棠躺在沙滩上，尚未苏醒。

少年俯身察看着乔逸棠，一边拭去他脸上的水渍，一边仔细确认他的呼吸。

乔逸棠缓缓睁眼，看到少年明净的面容近在咫尺。

远处的烟花祭在少年脸上映出明灭的光影，在他身后，花火直入长天，吹落一地星雨。

水珠沿着少年的头发滴落，怦然落在乔逸棠的唇上。

恍惚间，乔逸棠忍不住抬手碰了碰少年的面颊，指尖一阵温润柔软，触感非常真实。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指，有些难以置信的困惑。

少年抓住乔逸棠的手，笑得一脸天真：“你在干嘛？”

“确认你是不是幻觉。”乔逸棠的喉结轻轻滚动。

“我是活的，活蹦乱跳的。”少年得意地笑着，甩了甩头上的水珠。

水花溅在乔逸棠脸上，他下意识地按住少年不安分的脑袋。少年顿时笑得很甜，努力在他的手指间蹭着自己湿漉漉的头发，好像一只刚洗完澡的小狗。

“你究竟是谁？”乔逸棠问。

“我是裴世卿。”少年盈盈笑道。

眼前的人近在咫尺，眉眼和声音都和裴世卿一模一样，乔逸棠轻捋着手中柔软的头发，有些不舍得放手。

不过，他迅速想起巡检官的警告。

“你在骗人。”乔逸棠推开少年翻身站起，强自镇静着，“裴世卿是云智人，不可能拥有人类的实体。”

脸上却有些不易觉察的微红。

幸好这片沙滩远离比赛区域，空阔安静，四寂无人，没有人看到他的窘态。

乔逸棠不想和眼前的骗子过多纠缠，转身就走。

少年追在他身后，努力拉住他的衣角：“你去哪？”

“走开死骗子，别扯我衣服。”乔逸棠不悦。

“我没有骗你，我真是裴世卿。”少年的声音有些委屈。

“满大街的广告机，都在说自己是裴世卿。”乔逸棠说，“你为什么救我？”

“因为我的职责是保护少爷。”少年挺身，一脸自豪。

乔逸棠一怔，双唇抿起。

他质问道：“你们查过我？一般人不可能知道这么隐私的事情。”

“我为什么要查你？”少年冲他笑。

“别跟我装纯洁了好吗？”乔逸棠无奈。

“好呀。”少年闪着大眼睛望他，天真无邪依旧。

“你！”

乔逸棠干脆不想说话，径直向前跑去。

怎知少年穷追不舍，跑得还比他快。

到最后，乔逸棠累得瘫在沙滩上直喘气。少年却是元气满满，蹲在乔逸棠身边，用手指戳着他问：“要不，我背你回家？”

“你再缠着我，我就报警了？”乔逸棠有些生气。

“只要可以陪着你，做什么事都行。”少年毫无惧意。

乔逸棠只好将少年送到巡检局。

这个时代的巡检局，是集治安、消防、民政等各部门为一体的综合服务机构。

负责接待的小姐姐是云智人，服务态度近乎完美，温柔又体贴。她看到二人湿漉漉的模样，立刻送来毛巾热茶，并将他们领到经济罪案组。

一推开罪案组的门，乔逸棠就意识到，门内的巡检官是一位普通人类。

一股刺鼻的酒味迎面扑来。

办公室的墙上贴满夜鹰战队的海报，泛黄的页脚已经破损，内容是夜鹰昔日的冠军身影。队伍正中，一位英姿飒爽的年轻人长身鹤立，正是夜鹰的队长，肖祈镇。

很明显，这间办公室的巡检官，是夜鹰战队的老粉，而且，特别喜欢肖祈镇。肖祈镇是乔逸棠的死敌，喜欢肖祈镇的人，多半不会喜欢乔逸棠。

再加上满桌酒瓶和刺鼻的酒气，乔逸棠大概猜到，这位巡检官如果不是正当值，此时应该也在栈桥上。

“是谁要报案？”巡检官程毅将腿搭在办公桌上，懒洋洋地问。

“没人要报案，再见。”乔逸棠扭头就走，他不想再被酒瓶砸第二次。

程毅却喝道：“滚回来做笔录！”

乔逸棠只好硬着头皮坐下。

程毅拿起笔，在笔录上敲了两下：“名字？”

程毅旁边的跟班附耳道：“长官，他你都不认得啦？”

“他谁啊？”程毅态度傲慢，显然是不想给对方面子。

“国色天香大小乔嘛。”跟班嘻嘻笑着说。

“哦，他是小乔。”程毅的笑容带着挑衅。

国色天香大小乔，是夜鹰战队给拂晓的乔家二兄弟起的绰号。表面上好像在说二人长相不错，其实却暗讽他俩是一对绣花枕头，全靠钱撑着。

公平来讲，乔靖天和乔逸棠还是有实力的，但就是行事招摇，让人特别不爽。

“哟，二公子今天怎么，被人骗啦？”程毅看了一眼酷似裴世卿的少年，顿时会意。

像这样整容成虚拟偶像的骗子，他们每隔几天就会抓到一个，早已司空见惯。少年这身角色扮演一般的游戏外观，他更是见怪不怪。

“不，并没有被骗。”乔逸棠很是嘴硬。

“好吧，那个骗子，你过来做一下笔录。”程毅说。

“叫你呢。”乔逸棠拍了一下少年。

“名字？”程毅问。

“我叫裴世卿。”少年模样很乖。

“我说你的真名！”程毅盯着少年看了一阵，似乎想起什么，“你是小九？”

少年的面色略微一变。

“还真是你。”程毅若有所思，然后与跟班耳语几句。

跟班小李立刻点头会意，起身出门。他经过乔逸棠身侧时，微微动了一下袖内的DNA采集装置。

“我是人，不是机器，我有名字的。”少年的声音突然变冷，“我不喜欢别人喊我的编号。”

程毅叹气，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你不喜欢以前的日子，我们已经将你救出，你为什么又出来骗人？”

“我没有骗人，我就是裴世卿。”少年语气平静，却不再是之前乖巧的模样。

程毅看着少年，有些心疼，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

乔逸棠满脸困惑，小声问程毅：“这怎么回事，他到底是什么人？”

程毅立刻将乔逸棠拉到一边，缓缓讲出少年的身世。

原来在一个月之前，巡检局刚刚清理了一个诈骗组织的据点，据点里有十几个少年，大都模样俊美，并长着某位虚拟偶像的脸。因为裴世卿是人气巨星，所以这个据点里，有一半的美少年，都将自己弄成裴世卿的模样。

小九就是其中之一。

在一群美少年的簇拥中，他的样貌并不显眼，气质却很出挑。在众人一片慌乱时，他却盈盈而立，平静地望着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笑得莫名好看。

然而，他的意识重构手术，也是做得最成功的一个。

“意识重构手术？”乔逸棠问。

“俗称洗脑。”程毅说。

在这个时代，神经科学、神经解剖学、心理分析学和现象学等学科高度发达，并在学科融汇的基础上，发展出意识重构手术，可以完全修改一个人的自我认知。

“所以，在他的自我认知里，他就是裴世卿？”乔逸棠问。

“没错。”程毅的语气里透着惋惜。

“小九，是他的编号？”乔逸棠问。

“对，他们没有名字，只用编号区分。”程毅点头。

“听起来也蛮可怜的。”乔逸棠心软。

“其实我一直在努力送他们回家。理论上来讲，自从十八年前建立了全民DNA档案，十八岁以下的少年，想要查明身份并不难。现在，只有小九的DNA无法从现有的档案中找到亲人。”程毅解释着自己的工作。

“我不需要亲人，反正少爷也不要我了。”少年的声音响起。

“你说的少爷不会是我吧？”乔逸棠哭笑不得。

“我已经没有家了。”少年面色倔强，直直看着乔逸棠。

乔逸棠一阵揪心，半晌才笑道：“这个诈骗组织真厉害，不仅洗脑能力一流，窃取我个人隐私的技术也很了得。”

少年没有说话。

程毅劝少年：“你别这么想，你有家的。你才住几天就跑了，他们都很担心你。”事实上，巡检局已经帮少年找好了妥善的寄宿家庭。

“我不回去，他们认为我不是裴世卿。”少年的神情很抗拒。

“假扮虚拟偶像是违法的，你再这样，我会抓你。”程毅严肃。

“我没有假扮谁，我原本就是。”少年说，“有很多人喜欢我，我没有家，他们乐意收留我，这样犯法吗？”

乔逸棠顿时不爽：“我拜托你不要顶着他的脸，去四处勾搭人好吗？”

“你会吃醋呀？”少年笑了，软糯的声音十分勾人。

“我又不认识你。”乔逸棠不想在这件事上过多纠缠，他转身问程毅，“我该做的事都做了，现在可以走了吗？”

少年冲过来抓住他的手。

“你别走，我错了，你带我回家好不好？”少年的声音十分紧张，“这一次我不惹你生气了，我以后不会再抢你喜欢的东西，你不让我打电竞，我就不打了。我以后全听你的，好不好？”

“你他妈戏真多！别演了好吗？你又不是裴世卿。”乔逸棠莫名恼火。

少年低头，死死攥着他的衣袖。

“你不可能是裴世卿。”乔逸棠不为所动，神色坚定，“他不是这样的人。”

“你很了解他吗？”少年抬头。

“偏执与卑微是人类的劣性，裴世卿是云智人，人格劣性可以即刻删除，他们永远是优雅的天使，不会像你这样。”乔逸棠笑得很平静。

“是吗？”少年也笑了，眼里却有雾气，“天使也会想念人间。”

程毅插嘴道：“你先别走，你的DNA档案马上就建好了。”

“什么？”乔逸棠转身。

“二公子，我们年年号召超过十八岁的公民自觉录入DNA，你一直没来。”程毅耸耸肩，“刚才我让小李帮你采集好了，等下办好存档再走。”

“我改天再来行吗？”乔逸棠很不耐烦，他现在只想尽快甩掉这个骗子。

少年怅然若失，牵着乔逸棠的手不肯松开：“这一次我会很乖的。”

看着少年湿漉漉的眼睛，乔逸棠深吸一口气，咬紧下唇。

“我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他用力甩开少年的手，夺门而逃，却迎面撞上拿着DNA报告的小李。

“恭喜你，二公子。”小李一脸激动。

“嗯？”

小李激动地牵起少年的手，强行塞进乔逸棠手里：“恭喜你们兄弟二人失而复得，破镜重圆，喜结连理！”

“什么？兄弟？”

“你的DNA刚刚录好，就和小九配对成功，他是你的亲生弟弟。你可以把他领回家去，好好调教，啊不，管教。真是太感动了，在我的任期内居然有这种大喜事。恭喜二位，贺喜二位，未来一定要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哟。”小李同志热泪盈眶。

程毅：“不好意思二位，小李同志刚从婚姻登记组调任，语气还没改。”

少年笑逐颜开：“我们一定会幸福哒。”

乔逸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