纱蕾倒了两杯琥珀色的酒。“那个时候,正值一战,”她观察了一下男子的神色,见他并无异样,便接下去说,“您可以想象,光景是多么地惨淡,但是幸好这地偏僻,没有被战火摧毁。当时我雇佣了一个女仆,应该叫艾米,她的姨妈是我的一个老朋友,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我们有地有牲畜,吃喝不成问题,就是劳作有点辛苦。那时候,信息是完全闭塞的,有一对年轻夫妇从祖辈那儿听说过这个地方,就把这儿当成了避战的世外桃源,用了近半年的时间从地球的另一边逃到了这里,花光了所有的积蓄。我们便收留了他们,把地里种的菜拔了,把养的鸡杀了,招待他们。他们非常感激,那个丈夫很愿意分担农活儿,我们也需要劳力去远方的镇子上打探消息,搜罗补给。夫妻俩很有艺术细胞,本来嘛,能听凭一个传说就寻过来的人就是很浪漫的。他们把旅店布置得非常漂亮,尤其那个妻子还会变着法儿地做各式可口的菜肴,让我们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过得也不算差。我们四人一起幸福地生活了好几年,直到那个妻子怀上了孩子需要生产。我年头活得虽长,但没有一点关于生产的知识,而艾米当时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我拉了一头牛,让那头牛驮着孕妇下山,并给了他们一袋金子,让他们养好胎再回来。”纱蕾忽然陷入了沉默。“后来呢,他们回来了吗?”那男子一直仔细聆听着。“老人的脑袋晚上七点后就不转了。噢,对不起,不是要冒犯您,您对我来说可是年轻人呢!”纱蕾打趣道。那男子对她的调侃一笑置之,恳请她继续说下去,仿佛这里面的细节都对他极其重要一般。“一两个月过去了,他们一直没有回来,我开始担心他们的情况,便打发艾米下山去打听他们的下落,如果他们在山下安顿了,不回来了,也好,让我知道他们安全就行,但这一等就是一年。我清楚地记得是一年的时间,这儿虽然冷清,可我很少长时间地独居过活。那一年没人和我交流,也没人来看我,我一个人不停地干活,跟牛羊说说话,偶尔也看书写字,寻求内心的宁静,让我安于自己,安于此地。但是,还是有好几次我都感觉自己要疯了,想下悬崖,想去镇子上把他们找回来。”那男子攥紧了手:“那你为什么不走呢,为什么不离开这儿?”“因为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制止我:‘留在这里,留在这里’。”纱蕾的眼神变得空洞起来,“你能理解吗,不是耳朵能听见的那种声音,许多客人都曾好心地劝说我离开,我却始终没办法成行,就像离开这儿我就将不复存在了一样。”纱蕾又闷了一口酒,她的话匣子打开了:“一年后,那个丈夫回来了,带了三四个面黄肌瘦但凶神恶煞的人,拿着刀和锄头,还有枪。他告诉我,他们还没来及赶到镇子上,他的妻子就早产了。他在路上埋了他的妻子,本不打算再回来,可周围的人发现他有金子,绑了他的儿子,胁迫他带他们来找我,说只要我的财宝,不要我的性命。您说,换了是您,您会信吗?”金发男子眉头紧锁:“后来你是怎么逃脱的?”“在这种地方生活了这么久,我也不是毫无防备的,只是那个男人对这里也算是熟悉。我只能先佯装带他们去搬财宝,趁机将他们关在了密室里,然后拼命跑上顶楼,打开楼间的隔板,想用存置在隔层里的弓弩射杀他们。可那些弓弩年久未用,竟很难将它们拉开,我失了准头,虽说伤了几个人,但也只是将他们彻底激怒,如若不是密室突然着起了大火,我就死在他们的枪下了。他们的尸体付之一炬,我的财宝完好无损,但这不是故事的结束。一两年后,艾米领着一个男孩回来了。当年那个妻子确实死在了路上,艾米找到了那个丈夫,帮他照顾孩子,后来他便成了她的丈夫。战后经济萧条,那个丈夫又挥霍无度,金子用完后,他起了歹意,背着艾米,带着他的几个朋友想回到旅店掠夺我。”“你相信艾米的话吗?”“我选择相信,因为我不想一个人生活,我决定原谅她,并且抚养那个孩子长大成人。等他长大了,艾米也死了,我告诉了他所有实情,任凭他去留。他选择了守在我的身边,后来有一个独自来这儿的女孩嫁给了他。现在我的仆人、厨子多少都跟他粘点儿亲、带点儿故。”“那这么长时间以来,你就一直一个人…没有结婚,我的意思是,没有过伴侣吗?”男子吞吞吐吐地问,他自觉地突兀,脸不经一阵红一阵白的。纱蕾噗嗤一笑:“难道您不觉得这些事情都太不可思议了吗?”“不会。”纱蕾见他在等着回答,便堆笑着说道:“我遇到过几个可爱的客人,似乎也发生过些有趣的事,但来到这儿以前也许我就有恋人呢,也许还结过婚呢,我想不起来了。不管生命会有多长,没有过去的人始终无法安心地和旁人分享未来。”轮到对方陷入了沉默。天边浓云滚来,又划过一道闪电,晚上可能会有暴风雨,纱蕾想起了那三口之家,他们用餐后不知去向,如果他们在外面散步的话,得赶紧把他们叫回屋内,便问:“我的故事结束了,您是还没想好要先吃点东西,还是先去房间休息?”男子依旧没有回应,纱蕾又调侃了一句:“还是您想看看我的财宝?”那个男子像是从梦中惊醒一般,脸上带着难掩的痛苦:“你的故事还没有结束,我来这儿,就是为了带你走。”他抓住她的手腕,把她从吧台的另一侧拽了出来。他们跑到玄关口,纱蕾甩开他的手,耳边忽然听到一些残响,迷离地笑着:“你究竟是谁?曾来过这个地方吗?什么时候?”男人别过脸去,纱蕾的肩膀上感受到雨滴的落下,很快,天空变得淅淅沥沥。她感觉到他的心灵仿佛也跟天一样在哭泣,便安慰道:“即使要走,也不能在这样的天气,不是吗?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我希望你能在我的旅店里住上一晚。”男人摸了一下腿,回过头,也报以微笑,好像他从来不会拒绝她的请求。纱蕾唤出了一个女店员,她引他消失在走廊中。度过了难以计数的岁月,纱蕾一直没能离开过这里,奥斯古陆只有这个旅店,这个旅店就是奥斯古陆。这就好像是一个专为囚禁她而设计的牢笼,又好像是呵护滋养她生命的土壤。她肯定也年轻过,冒险过,但生命中的那些色彩斑斓的光影似乎越来越离她远去,她也越来越难以感知到情感。所以,她愿意待在这里,日复一日地过活,偶尔和这样英俊的客人聊聊天。她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几本皮面儿记事本,她已经几十年没有翻开过了,她已经失去了回忆的兴趣。那三位客人果然在雨中迷了路,纱蕾找到了他们,并送上了伞,还指明了那条通向旅店的路。那条路的尽头灯火通明,她却独自撑了一把伞,在电闪雷鸣、瓢泼大雨中,朝着悬崖口走去。那一层又一层袭击着绝壁的浪潮,与沉浓的夜色轰然一体。大海越是喧嚣,她越是觉得清醒,并且感受到从未如此剧烈的召唤。“纱蕾,是我!”她猛地回头,四围无人。她问向那海,难道在这如此漫长又无趣的岁月里,我等的人就是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