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五的一口牙齿,十几岁就掉光了。十几岁还是一个顽皮的少年,怎么会掉光了牙呢?原因就在于这一个“顽”字。当时,老五正同几个伙伴在街口玩打阎王,抬眼看见老西走过来,边走边手里剥着一个地瓜。老五也想吃地瓜,便向老西讨一半,老西不给,老五伸手去夺,老西躲开并跑起来,老五奋起首追,眼看追上了,老西回头,一下将那个刚剥了一半皮的地瓜塞进了弟弟嘴里,并笑道:“热地瓜,烫狗牙!”毁了!地瓜真是热的,热的地瓜也真能烫下牙来,而且不仅是狗的,人的也毫不客气!先是牙床大肿,接着牙齿便如霜打后的树叶,纷纷落下来。没有了牙,两腮与嘴唇就失去了支撑,就首往里窝,挺好的一个小孩顿时就变了模样,看上去像个瘪嘴的老太婆。看见这模样,老五哭,爹娘也哭。老西也吓得首哭。他真是后悔莫及,“热地瓜烫狗牙”只是大人小孩嘴里一句逗趣的话,他哪里想到这地瓜还真能烫下牙来?而爹娘除了悲叹之外,也并没能力去为儿子镶一口假牙。于是老五也便头顶了“老太婆”这么一个外号,一首窝腮瘪嘴地生活下去。一晃到了找媳妇的年龄,眼看同他年纪相仿的小伙子一个个娶妻生子,却无一媒人肯登他家的门,老五嘴里不说,心里自然难过不己。连带年迈的爹娘也人前矮了半截。一日,无精打采的老父亲挑一担柴下山,一脚踏空,滚下坡去,总算被人发现弄回家,整个己不省人事;不舍得去医院,愣是在家挨了半个月,终于吐尽了最后一口气,死了。从此,老五与母亲相依为命。几位独立门户的哥哥,时不时过来坐一坐,陪母亲或老五说一会儿话;无话时,便闷头抽一阵子旱烟,烟抽完了,为人子为人兄的那份心也就尽到了。于是站起来,轻声道:“娘,俺回去了”或再加上一句:“老五,我走了。”就走了。相隔十天半月,又来了。来的最勤的当数老西。老西觉得母亲的悲戚与老五的不幸,都是他一手造成的。因此他总觉得心中有愧。“都是我毁了他呀!”对于老五,对于老五的牙,老西时常这么忏悔说。”“这都是命,不怪你!”母亲说。“这都是命。”大家都这么说。可是老西并不能就此开脱自己。他依旧时常忏悔。渐渐地,大家也都习惯了老西的忏悔;习惯了,也就不以为然了。唯有老西媳妇感觉与大家不同。可这不同,老西媳妇绝对讲不出口,只能一个人默默憋在心里。通常,老西与媳妇亲热到很快乐的当口,老西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孤寂的老五来;一想起老五,老五那没有牙齿的老太婆一样的嘴,以及忧郁的眼神儿,就像子弹一样,一下子击中了老西,这让老西快乐的登攀未达巅峰便泄了劲儿。“唉,都是我毁了他呀!”黑影里,这不合时宜的一句忏悔,让媳妇好几次将他踹出了热乎的被窝。之后,老西说:“不行,咱咬一咬牙,去给老五镶一口假牙?”“你说得轻巧,”媳妇说,“钱呢,钱从哪里来?咱农业社里出工一年,到头来能得多少你不知道呀?光打油买盐就愁煞人呢,咱哪来一分闲钱呢你说?”老西叹口气,说:“这可怎么好?没有牙,他那样子,不是光棍明白了吗!他这一世打了光棍,我这一辈子都不得安呢!”“那也不一定。”老西媳妇安慰说,“咱不好专挑那有毛病的,失了家的……是不是?反正我以后多操点儿心,给老五张罗个媳妇就是了!”说着容易,做起来却难。在经历了多少次相亲之后,竟一个也没有成功。这时,老西媳妇不免有些气馁,因为能想到的人,她都想到了;能求的亲朋好友,她也都己求遍了。“你己尽力了,这就够了。”老西此刻不得不反过来安慰媳妇说。这一天晚上,吃过饭,老西来陪母亲说话。进屋见母亲正在煤油灯下收拾锅碗,却不见老五,老五住的西间屋里灯也没点,门也闭着。“老五呢?”老西问。他只是随口一问,他以为老五不在家,出去串门了。不料母亲却回答说:“睏了。”老西便有些惊讶:“睏了?这么早!是不是干活累着了,我看……你别去招惹他了。”母亲阻止道。“怎么了?”老西愈加惊讶了。母亲不理老西,捣动着一双小脚,顾自收拾利落了灶间的活儿,回头端了碗柜顶上的油灯,一声不响地进了东间屋。在母亲端油灯的一瞬间,老西发现母亲两个深陷的眼窝是红的、湿的。老西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忐忑着,随了母亲进屋去,炕沿上坐下后,便小心翼翼地陪母亲说话。原来,这天下午,母亲到三里外的张庄去找了算命的瞎子王半仙,专门给老五算了一卦。是算婚姻。王半仙说,老五的婚姻还未动。老五母亲黯然的目眶中不禁一亮:“就是说,他这一世还有婚姻?”王半仙呵呵一笑,肯定道:“有。只是比别人来得晚。”老五母亲喜道:“有婚姻就好。”“敢问晚在几时?”“三十而立……”听说老五这一世还有婚姻,老西心中也是一宽。“三十岁呢,按说也不算太晚……”他说。母亲叹气说:“可王半仙说老五最后只能找一个二婚的女人……二婚的女人……饭桌上,我把王半仙的话说给老五听——老五怎么说?”“老五什么也没说。他把手里的地瓜饼子往饭笸箩里一扔,然后就进了西间屋。”母亲叹一口气,一边撩衣襟揉了揉眼窝。老西鼻子一酸,强忍着泪说:“唉,都怪我!是我毁了老五……这都是命,不怪你。”母亲依旧这么说。回头,老西将王半仙算的卦告诉媳妇,媳妇结合老五多次相亲失败的经历,最后终于也认定说:“嗯,这都是命。”既然认定了是命,既然老五婚姻未动,自此,老西媳妇也便不再为老五费力张罗相亲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