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的时候许呈之躺在店里的地板上，满身的酒气。

“阿爷，他又喝那么多，你怎么不拦着？”

云舟试图去拽他起来，许幻山也在一旁帮忙。

“他什么德行你又不是不知道，怎么拦得住。

一天天无所事事，自从把你带回来后日子过得更加松快了，我本想着他接替我好好守着你，谁想到这臭小子一天到晚惹事。”

“对了阿爷，他昨天是不是去江城了？”

许幻山点头，二人突然想到什么，心照不宣地点点头。

“那就是了，这没出息的家伙，准是在景姑娘那受了冷落。

都多少年了，还是没半点长进。”

说着这话许幻山的巴掌便落在了周呈之的身上。

“哎呦！

真是丢人呀丢人。”

云舟索性架着他的胳膊在地上拖动，吃力地讲道：“人家陆方沉年纪轻轻都开奔驰了，他倒好，这把年纪就只顾醉生梦死的，活该景姐姐看不上他。”

许幻山耳朵尖，一听就把握住重点，“那小子家里是干什么的？

多大？

有没有女朋友？

一天天寻死觅活难不成是为情所困？

这不应该吧，小舟，有没有留个电话或请人到家里来坐坐？”

云舟无力地瘫坐在地上，看着阿爷讲道：“您眼里是不是只看得见他了？

我都被他折磨成什么样子了，阿爷！”

“那说实在话，我看这个孙女婿可是称心的很。”

云舟他们实在抬不动许呈之，就索性甩手丢下走了。

“我的头，我的腰，啊，要死了。”

许呈之疼醒的时候看了眼自己睡得地方，发出一声怒吼：“你们竟然让我睡在楼梯上！”

“你们太过分了。”

他艰难地从楼梯上爬起来，看到餐桌前淡定自若吃饭的两人，大喊道：“咱这个家真的太不尊重我了。”

“景姐姐说你昨天在江城打架了。”

云舟翻着家里上月的账本，瞥了眼怒气冲冲的人。

许幻山附和道：“还弄坏了不少东西，得赔不少钱吧。”

云舟点头，“这个月，下个月，下下个月，他的工资三个月加起来都不够的。”

“那是他们欺负我，我一时没有忍住才动手的。”

许呈之默默坐到云舟旁边。

云舟叹了口气，将一旁的汤碗递到他面前，说道：“你不用每次都非得动手的。”

许幻山嫌弃地讲道：“打又打不过，还那么冲动。

哎呦，你这个臭小子。”

“瞧好吧你们，下次我准把他们打趴下。”

许呈之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云舟摇摇头，这决心他说了有七年了。

“阿爷，你后悔过吗？

等了那么久却遇上我这样一个毫无神力的神使。”

许幻山啪嗒一声将筷子拍在餐桌上，嚷道：“你这丫头又说什么胡话，我们一家人就这样平凡的活着不好吗？

小舟啊，普通人的日子是最难得的。

拥有漫长的一生不见得是好事，孤独的就像是院里的树，生生落落，无穷无尽，日子过得如同死水有什么好的。”

“阿爷，你小点声她也听得见的。”

“哦，是吗？

我小点声。

小舟，阿爷其实想说的是你和那个小子挺合适的。”

云舟笑，连忙夹了几筷子菜过去，“再不吃菜就凉了。”

今日出门觉得有些不对劲，命书闪动个没完，“奇怪，今天有点不安啊。”

云舟还未曾细想，便看见远处那座荒废的水泥厂。

一阵阵狂风袭来，卷着地上的尘土，西周的天都暗了。

云舟捂着口鼻轻悄悄顺着命书的光亮往里走，心想着早干完早收工。

可当云舟迈进去，睥睨了一眼满屋子冒着青烟的各种魂魄，这……谁愿意活着。

被他们追着跑了很久，云舟开始骂骂咧咧：“哪个王八蛋渡了我？

你倒是来看一眼我现今的处境啊！”

其他执事总说云舟没有神力要小心行事，遇上难缠的不要业绩跑了就是。

可七年来云舟从未遇上过，自然不知道他们说的难缠是何意。

如今跑了一整个山头也甩不开，才知道他们的好意。

云舟抱着卷轴蹲在地上，心想着他们死都死了总不至于还会打人吧。

可下一秒，云舟就被他们拽着拖到了地上。

云舟拼命地喊叫，以为她的小命真的要交代在这里了，可她还没有记起她的过去，抱憾终生不说，死不瞑目才可怕。

“谁给你们的胆子？”

那个清冷的令人胆颤的声音，从那群张牙舞爪的魂魄后面传过来。

等云舟回过神来，那些窜来窜去不安分的魂魄己经消失，命书落在她的怀里。

惊魂未定的云舟看着陆方沉居高临下的样子，不自觉地伸出手指挡住了她的眼睛，问他：“陆方沉，我们以前真的见过，对吧？”

“忘了。”

他拧眉审视云舟，又冷淡地问道：“你这是什么手势，为什么这么看我？”

云舟从地上爬起来，抬眼看他，一字一句地问道：“你是不是在骗我？”

他又露出了那副自以为是的样子，冷淡的不近人情：“神从不骗人。”

许久，陆方沉抱着胳膊，慢悠悠地开口解释：“真的小舟，我是被罚退了周身的神韵来了这儿。

好多事情我现在是真忘了，除了时有时无的神力，我就是一个普通人。”

他见云舟依旧不作声，继续说道：“神明怎么可能顾得了所有人，不要说我是不是见过你，就算真见过，即便不受罚我也不一定记得住。”

“神明不都自诩无所不能、无所不知。

若真像你说的没有被罚，我的过去你怎么会不知道？”

他看着云舟摇了摇头，“小舟，有个词叫选择性记忆。

凡人庸碌一生，有何可值得记住的。”

他倒真是说了句人人喊打的混账话。

陆方沉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点不合适，伸手拉她起来，不紧不慢地说道：“我是神，回归神位的时候依旧可以无所不知的。

所以小舟，你可以对我有所期待。”

“好，我等着你回归神位的那一天。”

“陆方沉。”

“怎么了？”

云舟诚心诚意地问他:“你想好怎么死了吗？”

他白了云舟一眼，转身走了。

“不是你说的死了就能回去的。”

陆方沉在前面吼道：“还不跟上？”

云舟跟着他去了他住的宅子，高悬的长明灯让她看得眼花缭乱。

陆方沉一挥手，院外的大门便关了。

云舟侧头，鄙视地瞥了他一眼。

“受罚也要开外挂，你们神明真好意思。”

“有意见？”

他那副专治各种不服的无赖神情，让云舟妥协：“算我话多。”

他脱了外套随手一扔，搭在了云舟的头上，不由分说地指使道：“洗了。”

云舟一把扯掉，吼道：“陆方沉！”

他躺在沙发上，抬眼看云舟：“我刚刚救了你，这不是应该的吗？”

云舟长呼了一口气，紧咬着后槽牙提醒自己冷静，然后抱着衣服冲出了门。

“你家洗衣机呢？”

“手洗。”

云舟一边咬牙一边坐在院中老老实实给他洗衣服，时不时看向紧闭的房门。

不知道是她的幻觉还是热得头晕了，她的眼前火光烛天。

坐了许久才平静，云舟将衣服晾在院子里，走到他的窗口，却看见他低着头坐在地上，弯着的脊背靠在床边，颓丧到了极致。

一条腿曲着，修长的胳膊搭在膝盖上，冷白的手腕划开了很长一道口子，不停地在滴血，地上的毛毯被染红了一大片。

云舟翻开掌心，命书上他的那一页又在一点点消失。

彻底空白的时候云舟推门进去，他抬眸，微微蹙眉，看着她笑。

“记起什么了？”

他冷笑，声音低沉：“真是个没良心的。”

云舟无声地叹了口气，还是问道：“为什么那么想回去？

还有，你不觉得你这种方式太偏执了吗？”

“你都那样虔诚的祈求了。”

“我没有开玩笑。”

云舟看见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眼底掠过几分不忍，“陆方沉，其实在这里活着也挺好的，或许这本就是你要经历的，即来之则安之的道理你不会不懂。”

“你不想知道你的过去了？”

“我又不是马上要死，总会有其他办法的。”

陆方沉微微耸着肩头轻笑。

阿爷打电话来问云舟事情办得是否顺利，她想起那些难缠的魂魄，心里泛起了阵阵酸楚。

一是为他们，生死祸福皆由天定，即便诸多不愿和遗憾也不得不妥协。

二是为云舟自己，既看不清过去如今又是这般如履薄冰。

她不觉想：神明选中我的理由是什么呢？

深夜，陆方沉将云舟安置在长廊尽头的屋子，待他转身走，云舟回头望过去，宽肩窄头细腰，吊儿郎当的身姿步伐，又痞又张狂，活脱脱一个不好惹的流氓形象。

云舟撇了撇嘴，关上了门。

天还未亮，云舟从一场大梦中惊醒，浸了一身的冷汗。

她慌里慌张地披上衣服朝陆方沉房里跑去。

敲了好几下都没有应便一把推开进去，没有见到他。

正要走的时候看见浴室的门虚掩着，云舟试着又叫了声“陆方沉”，依旧没有人理会。

她轻手轻脚走过去，看见陆方沉整个人都泡在了浴缸里。

“你又开始了是吧?”他猛地睁开眼，呛了几口水咳嗽起来，脸色绯红，想来憋了很久。

陆方沉从浴缸里起来，仅有的那条大短裤，此时也湿答答地黏在身上。

云舟赶紧背过脸，不觉就从耳根红到了脸颊。

陆方沉轻轻勾着嘴角笑，拿着毛巾走到云舟身侧擦头发，一些水渍洒到云舟侧脸上，凉凉的。

“穿上衣服出来。”

片刻，他穿了套黑色休闲衣，毛巾搭在脖子上慢悠悠地走出来。

“什么事？”

云舟抬眼，轻舒了一口气：“刚刚我梦见你了。”

他用一种“你没事儿吧”的眼神看云舟，轻声“啧”了一下，瘫倒在她旁边的沙发上。

然后，用十分欠揍的语气说道：“靠我上位那一套，少来。”

“陆！

方！

沉！”

他手指抵在额头不耐烦地揉了两下，说了声：“你又冲我大喊大叫。”

云舟一下子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瞪着他，气呼呼地咬着嘴唇，下一秒就要忍不住与他拼个你死我活。

他忽然抬眼，眼底掠过一丝嘲笑，问道：“你确定又要打我？”

云舟自然知道他虽然现在是个弱鸡模样的颓废男，可还是个男的。

关键是，是个开了外挂的男的。

云舟乖乖坐回去，愣了几秒，说道：“我刚刚真的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他挑眉：“你想说什么？”

云舟的脑袋一阵轰隆隆地响，拼起命来也记不得了，像是要炸开一样疼。

“刚刚还记得的。”

“别想了。”

忽然有双手捂住了云舟的眼睛，接着就是一股热风贴近她的胸腔，穿过她的脸颊、耳畔。

云舟觉得自己好像整个人都被那股风围住，她的心中有了未曾有过的平静，那股刺痛感也越来越弱。。她意识到是陆方沉靠近了她。

他的手掌温热，缓慢的呼吸声落到云舟的头顶，她动也不敢动，就呆呆地被他圈在怀里。

云舟感受到了一种惊人的寂静。

可当下，她分明知道，除了不敢，更多的是不舍。

是的，她竟然贪图和享受他的靠近。

这……就是神明的力量吗？

“陆方沉，你真的没有见过我吗？”

他不作声，听着云舟略带些哭腔的声音，附在她眼睛上的手用了些力，呼出的气息急促了一些。

“陆方沉？”

云舟未意识到他的迟疑，只是心里万分的念想在这一霎全涌在了心头，急切地又试着喊他。

“又在说什么胡话。”

云舟妥协了。

他这个人，哪怕只见过几面也知道，他不想说的事怎么都不会开口的。

云舟曾经问过他很多次，每一次他都用一本正经地表情看着她说道：“不曾。”

可能他真的记不起来，或者也从未见过她。

“算了。”

云舟推开他的手，轻轻擦了下眼角的泪这才抬头看他。

两个人靠在沙发上，云舟抬眸的时候清晰看见陆方沉的眼睛，透亮的眼神，清澈、迷人。

陆方沉眉心紧锁，那张赏心悦目的脸便多了些冷厉。

他只是看着云舟，用一种审视的目光，像是这种无声的注视就是惩罚一样。

那他还真是找对了方法，云舟忍不住埋下了头。

“云舟，不要试图违背神明的旨意。”

“你指什么？”

“你不该执着于记起过去。”

“你先前不是这样说的，希望我得偿所愿的不是你吗？”

“可是小舟，发生的一些事情开始让我怀疑是不是说错话了。”

云舟问道：“你是说今天的事情？”

陆方沉点头。

云舟摇摇头，像是在安慰他也在安慰自己，“遇上他们并不稀奇的，我以后小心躲着点就好。”

他修长的食指慢腾腾举起，戳在云舟的脑门上，她还来不及躲闪，冰凉的指尖便抵在额头。

“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云舟往后退，他如今做起这些小动作怎么那么得心应手。

云舟动身去找执事长汇报工作的路上，陆方沉打来了电话。

此刻，病床上躺着的瘦骨，白的发光。

陆方沉像是一摊烂泥，两只眼睛，一只写着“老子想死”的颓丧，一只又写着没劲儿。

云舟指着他用绷带缠成了蚕蛹半吊着的左腿，说道：“神明犯了错，就这个下场？”

他冷笑：“神会犯错吗？”

云舟把手里半死不活的百合花放在床头，随口说了句老实话：“既然做了人，就不要嘴硬了。”

他瞥了一眼那花，眉梢轻扬，语气恹恹：“云舟，你眼光能不能好点？”

“不好意思，手头紧。”

云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抬手打了个响指。

毫无反应。

他朝云舟翻了个白眼：“我现在没想死。”

云舟点点头，依旧搞不明白他现在是什么情况。

“车祸、吃药、跳江都没死成，下了个楼梯就摔成这样？”

他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云舟：“这拉垮的身体机制我也没办法。”

“找我来干什么？”

“你不是要走，送送你啊。”

“陆方沉，你真的很幼稚！”

云舟搭上去往北城的车，沿途遇见许多同行。

命书每隔一年需要在执事长那里登记一次，算是业绩考核，今天刚满七年。

暮色深沉，山野的风开始肆意地吹来。

伴着星星点点的光亮，云舟看见那座隐在山间的别院。

“来了云舟。”

云舟微微颔首，向院门外的小官儿回礼。

越往里走，西遭的光便越暗，首至这条狭长的路的尽头，一间点着长明灯的木屋敞开了门。

她一心想着陆方沉的事，没有留心有个声音一首在身后喊她。

首到一双手忽地从后面拍在云舟的肩头，她脚步一顿，心惊胆颤地问了声：“你是谁？”

那人满面笑容地站到云舟面前来，一张神色斐然的脸笑开了花：“想什么呢？”

来的人是林玉清，一个妙俏的佳人。

听说她以前是宫里的贵人，云舟瞧她那通身的气派也不假。

“玉清姐姐。”

她笑着牵过云舟的手往里走，说道：“可有遇上什么难事？”

云舟心里悲叹一句，还是摇摇头。

“还是那句话，你刚来又还是这副难免磕磕碰碰的肉身，遇见什么难缠的躲开就是了。”

“我记下了。”

云舟知道她的好意，七年来的顺风顺水似乎快让她忘记了自己的处境。

执事长唤云舟进去的时候，她正想着如何向他说陆方沉的事。

木门吱呀一声，云舟便进入了一间藏书阁一样的地方。

西周灯火通明，茗烟缭绕，倒有了点飘渺的仙气。

执事长示意她坐下，添了杯茶递过去。

命书重新登记过，云舟说起了陆方沉。

“我遇见了一位自称是神的人。”

执事长似乎被她的这句开头语吓到了，一个箭步冲到他身边，瞪大着双眼说道：“你再说一遍，你遇上什么了？”

云舟叹气，他总是这样，行为举止都带点傻气。

她到现在都不知道他是如何坐上了执事长的位置的。

一个又懒又胖还爱吃的家伙，整日里没有一点正事，云舟每次见到他，桌子上都少不了各种吃食。

比如现在，他开始品尝起了人间的臭豆腐。

“他叫陆方沉。

最开始对他的身份我也存疑，可他寻死了好几回都没成，并且熟悉我还有命书。

我想不出除了神他还会是什么人。”

执事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坐回对面那张豪华椅子上，说道：“天上的神怎么无缘无故下来了？”

“他真是神吗？”

执事长笑，又点点头说道：“神明是连自己名字都不会舍弃的存在。”

云舟想起陆方沉说的话，便又问道：“他想要回去，可目前没有什么好办法。”

执事长摇摇头，“时候到了自会回去。”

“那是什么时候？

总不能就这样等着，执事长，您有没有什么办法？”

他见云舟一副捶胸顿足的样子，有些错愕地问道：“他回不回去你跟着着什么急？”

云舟哑然。

若是再次提起她想要寻找过去的记忆，他一定又会苦口婆心没完没了。

“您就说有没有办法吧，何况我们真帮了他这么个忙，他回归神位的时候，总会记着我们的好的。”

执事长不假思索地“哦”了一句，然后定睛看着云舟，敷衍道：“没有办法。”

云舟垂头，瘫坐在凳子上。

临走之际，执事长忽地对云舟说道：“小舟，既定的命运总会再次转动。”

云舟若有所思，刚要说什么，他笑着挥了下手，那扇木门便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