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实在看不清眼前的人。就付了钱,拿了号绕过他去楼上。进电梯的时候,我想着他说的那句话。可能,我就是遭报应了吧。不过这报应,也好像实在太惨了些。医生说,我的情况不好,让我换精神科去看看。我感觉医院就是麻烦,挂个号都绕来绕去的,也不先给人看个病。我懒得折腾,脑子又晕,干脆直接坐车回去了。我爸又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回头问我:「怎么样,医生怎么说,买药了没有啊?」我懒洋洋地回他:「说就一点感冒。我家里还有感冒药,就没让开药了。」我爸「哦」了一声:「那你去楼上拿药下来,我给你倒点温开水。」我上楼拿了药下来,坐到沙发上。我爸将水杯,放到了我面前的茶几上。我拿着药片,另一只手去拿水杯。摸了个空。我叹了口气,起身自己去厨房倒水。我浑浑噩噩过了几天,直到我爸头七。听说死人头七的那天,会回来再看最后一眼。我一早就出门买菜,做了满满一大桌子菜。客厅里热热闹闹的,跟过年似的。我爸准备碗筷,冯阿姨收拾了餐桌,又来帮我端菜。我们围坐在一起,我拿着酒杯,跟他们一起碰杯。窗外烟火绚烂,我笑着说:「希望年年岁岁,都平安喜乐。」我爸说,想跟冯阿姨去过过二人世界。他们吃完饭,就直接走了。就剩下我一个单身狗,留下来收拾一桌子的残局。哎,真是一点都不考虑我的感受。我收拾完了,等着我爸跟冯阿姨回来。等了一个通宵,他们也没再回来。我觉得郁闷,就打了个车,去沈延之的公司,想找他诉诉苦。秘书居然拦着我,说不让我进去。我给沈延之打了个电话。好在他还算识相,立马吩咐秘书,让我乘电梯上去找他。我进了电梯,按了最顶层。沈延之的总裁室,就在四十五楼,最高的地方。哦,不是最高的地方。再往上,还有个天台。我还记得,他那天敲着他公司的模型,跟我炫耀:「我公司四十五层高,再往上还有一个天台。」我想去看看,就在四十五楼,出了电梯。再绕去消防通道,走楼梯上了天台。我站在天台边缘,朝下俯瞰这偌大的城市。突然体会到了,沈延之站在总裁室的落地窗前,端着咖啡看外景的快乐。我一宿没睡,感到真是困得厉害。我站在天台的栏杆旁,好像看到了,外面绵软的云团。柔软,舒适。如果躺进去的话,一定很舒服吧?于是我翻越栏杆,躺进了云里。我一瞬感觉,像是回到了我们曾经在一起的时候。大学那会一起在外面租房子,他有时候也会这样。到最后总是被我拎着耳朵提起来,自己跑厨房去炒菜。他也曾毫无底线地纵容我。为了带我考进同一所大学,熬通宵给我整理笔记。大学时,因为看到我偷偷掉眼泪,而放弃了出国留学的名额。后来那名额,就落到了我发小陆淮的身上。我从记忆里抽离出来,看沈延之还窝在沙发里一动不动。他是确实胃不舒服。回来的路上我就看出来,他脸色不好。他的胃病是遗传的,打小就有。吃东西也很娇气,需要温养。我出去了一趟,买了些食材回来。他倒也没拦着,大概是抓着我手机,也不怕我跑了。我买了小米,又买了酸枣仁跟一些药材。熬得软糯的小米粥,搭配酸枣仁汤,开胃健脾。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东西我还是记得很清楚。熬粥需要时间,酸枣仁汤做起来也麻烦。我在厨房捣鼓了近三个小时。都深夜了,才把粥跟汤都做好。中途沈延之进了厨房一趟,倚着厨房门揶揄我:「唐佳,你是不是故意想耗在这里过夜?」我想起曾经一些事情,忍不住红了脸。我有些手忙脚乱道:「你饿了吗,要不我先做点别的,给你垫垫肚子。」沈延之丢下一句「不饿」,又回到客厅去了。他似乎心情好转。可等我做好粥和汤端出去时,他却又板着一张脸。他仍是坐在沙发上。养的一只宠物狗,挨着坐在他的脚边。我收拾了餐桌,摆好了东西。沈延之起身走过来,那只宠物狗也跟了过来。他走到餐桌边,伸手将一大盆汤,直接端起倒进了熬粥的锅里。我被吓了一大跳:「这要分开喝,不能放一起的!」话落我才突然想起,他又不是第一次吃这些。以前我常给他做,他不会不知道的。沈延之将两样东西倒在一块。又随手拿起一双筷子,面无表情一顿搅和。我看着自己三个小时的成果,在他手里轻易成了一团糟。他拎起熬粥的锅,丢到了地上,朝那只宠物狗招了招手。「来,吃。」宠物狗摇着尾巴凑过来,将头伸到锅里。没一会,狗就挪开了脑袋,走开了几步。酸枣仁汤有中药材的味道,狗不会吃。沈延之看向我,笑意不达眼底:「看,狗都知道嫌脏。」我的面色,一瞬惨白。我怎么会觉得,时至今日,沈延之真的会找我来做饭吃呢?沈延之一步步走近我:「唐佳,你现在过得挺困难吧,是不是很想找我帮忙?」我想起,我即将到手又被抢走的主管位置。我想起我爸在医院里,愧疚而又自责地说:「要不透析就少做几次吧。」我手心死死攥着,说不出来一个字。沈延之伸手,将餐桌上的一个摆件,挪到眼前。那摆件是他公司大楼的模型,总共四十五层高。他修长的指尖,在模型顶端点了点。手指再模拟高空坠物的弧度,轻飘飘从顶端落到餐桌上。他的声音冷漠而残忍:「想要我帮你,也不是不可以。」「我公司四十五楼上面,还有一个天台。「唐佳,你从那里跳下来,我就考虑。」我妹妹沈依依的叫喊,拉回了我的思绪。「有人跳下去了!哥,好像是唐佳,是唐佳从顶上掉下去了!」她突然疯疯癫癫地,指着窗外又喊又叫。最后直接栽倒到了地上,浑身哆嗦。我有些不耐烦道:「你眼花了。」想到唐佳磨磨蹭蹭还没进来,我打开电脑,查了查监控。结果发现,她早在近半小时前,就出了这一层的电梯。我继续往下看监控,她没有朝我这边过来,而是走了另外一边。我看着看着,突然开始感到毛骨悚然,头皮发麻。秘书突然从外面冲进来。我颤声问她:「唐佳呢?不是上来了吗?」秘书一张脸惨白如纸:「沈总,唐……唐小姐刚刚从天台坠楼了。」这栋办公大楼,落地窗外都是有做防护的。只有天台上,有一块较高的位置,没有防护。我脑子里有些木然:「什么?」秘书红唇哆嗦,再说不出来一个字。我良久才扯了扯嘴角:「怎么可能。」沈依依已经跑出去了。我站起身,想镇定下来,下去揭穿她们的谎言。可刚一起身,身体就栽倒到了地上。秘书上前想搀扶我,声线颤栗:「沈总,您要不还是别看了吧。」四十五层楼的高度,摔下去的人,已经血肉模糊,不成人形。我推开她的手,摇摇晃晃起身,去了楼下。办公楼外的惨状,彻底摧毁了我的最后一丝幻想。我曾无数次想象过,唐佳哭着给我道歉的场景。无数个午夜梦回里,我恍惚看到唐佳抱着我说:「阿延,我错了,原谅我。」从不曾设想过,有一天先看到的,会是她的尸体。遍体鲜血,尸首不全。我远远地看着,张了张嘴,喊不出来,也哭不出来。眼睛像是干涸了,一滴眼泪也没有。我只是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错了的那个人是她。为什么到最后,寻死觅活的不是我,却也是她?唐佳被火化后,陆淮回国,来找我拿骨灰。我将骨灰盒紧紧抱在怀里,含着敌意看向他:「她是我的。」陆淮像是听到了最离奇的一个笑话。他笑得前仰后合,怎么也停不下来。许久后,他只开口跟我说了一句话。「沈延之,唐佳她五年前,被侵犯过。」我没反应过来。唐佳五年前跟陆淮上床,那应该算不上被侵犯吧?陆淮看着我,满目失望而绝望:「你不配得到唐佳的解释,也不配我给你解释。你可以自己去查,三天后,我希望骨灰,你会亲自给我。」我从来没有想过,真正所有的真相,原来离我那样近。它们就隔着那样薄的一层窗户纸。我但凡愿意稍稍费点力气,轻轻捅一下,就足够看到里面的一切。我去了趟唐佳的老家。多年前住在那里的人,还有不少人照样住在那里。我问到唐佳这个人,立马有人叹息回应:「你说那个可怜的孩子啊。」「哎,她那个继母带来的儿子,是个畜生啊。「好好一姑娘家,被害得流产,又重度抑郁。「她在我们这小楼里跳楼啊,都跳了好几次。」我满目茫然地说:「我当时是她的男朋友,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那女人很奇怪地看向我:「你是她男朋友?那你当初怎么也没过来,问一问?」一句话,像是一把最尖锐的刀子,狠狠刺进我的心脏。你当初怎么也没过来,问一问?唐佳说,她是跟陆淮上床了。我怎么就也不怀疑,也没来她的家这边,问一问?五年前,在沈延之最爱我的时候。是我背叛的他。我还记得,在我突然消失的那一个月里。沈延之跟疯了一样,满世界地找我。直到他看到,学校群里传出来一份视频。视频里,我跟一个男人躺在床上。我主动抱着那男人的脖子,面色放松,目光里都是他。那个男人,只有一个模糊的侧脸。而视频里,我的面孔清晰无比。那份视频只在群里出现了不到十秒,就被管理员删除了。但被很多人保存,该知道的,大家都知道了。学校里疯传,我出去做了违法交易。沈延之不信,直到一个月后,我出现到了他的面前。跟我一起过来的,是陆淮。那天,我站在沈延之的面前,良久的沉默。沈延之红着眼睛,脸都是颤动的:「唐佳,你解释给我听。」他追问我,再看着我拿出来一张结婚证。「对不起,我跟陆淮很多年了。「我利用了你,除了对不起,还该跟你说声谢谢。」沈延之如遭雷劈。他站在原地,死死地盯着我。我感谢他陪我考进了心仪的大学。感谢他将出国名额,让给了我最爱的陆淮。后来还说了些什么,我记不起来了。只记得直到最后,他也没打开那张结婚证看一眼。他对我扬起了一只手,眸子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怒意汹涌。那个动作持续了很久。可最终,他的掌心慢慢落在了我头顶上。他的声音含着最深的恨意,却又在我面前掉了眼泪。「唐佳,你狠。」「这辈子别再让我见到你。」我陪我爸做完透析,当晚就回了家。为了照顾我爸,我请了两天的假。第二天上午,我接到一个同事的电话。那边透着点幸灾乐祸的关切:「唐佳,你不会还不知道吧,你那单子被丽丽抢了!」我现在手头跟的单子,就一个。只要等签完,升主管就稳了。而那单子什么都已经谈好,也就差跟对方公司约时间签个字。我着急赶去公司。一眼就看到,丽丽挽着沈延之的手臂,满脸媚笑地走出来。丽丽一看我过来,就笑着跟我道歉:「对不起啊唐佳,昨晚沈总带我去吃饭。「刚好周总也在,谈到那单子,他说什么也指定要跟我签。」沈延之满不在乎地冷笑了一声:「有什么好对不起的?谈生意,各凭本事。」我火气一瞬上涌,气得口不择言:「凭本事?凭床上的本事吗?」不等丽丽恼怒出声,沈延之先开了口:「唐佳,你要有这本事,也可以你来。」我拳头攥得死紧,狠狠地瞪着他:「我不稀罕!」沈延之满脸的讽刺:「哦,那你现在是在做什么?」丽丽挽着他的手臂,直接离开。我回身,举着手机,对着他们「咔咔」拍了几张照片。「沈延之,你未婚妻应该还不知道吧?」沈延之顿住了步子,回身看向我。我不能再错过这次升职的机会。我家一大堆债务,我爸也还等着用钱。想着沈延之这样的人,一定是最在乎名声的。我抓紧手机,决定豁出去了:「你不让我好过,我就将这些照片发出去!」沈延之眉眼噙着一丝笑:「哦是吗?」我的眼底只剩下一片通红。回身,浑身麻木地往外面走。离开前,我拿走了茶几上的手机。沈延之冰冷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总有一天,你还是得回来求我。」我没有说话,离开了这里。一场大雨说来就来。我冒雨走了很长一段路,才打到车回家。回去路上突然就想起,以前的沈延之,是舍不得我淋雨的。我淋了雨到家,我爸被我吓了一大跳。自从五年前那事后,我爸的身体就垮了。他没法再去工作,在我面前总是小心翼翼。他替我熬了姜汤,端来我卧室。声音心疼而愧疚:「你冯阿姨要是还在,也不至于让你这么辛苦。」说完意识到失言,他脸色很快白了:「对不起佳佳,爸不是故意……」我强装镇定地笑道:「没关系,爸,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爸似乎怕又说错话,忙不迭离开了卧室。我妈生下我后,就产后抑郁离世了。让我爸再找,是我提的。我感觉他太孤单了,我妈也走了这么多年。他身边一直没一个能说说话,能陪伴他照顾他的人。冯阿姨带过来了一个儿子,比我大两岁的冯宇。自那之后,这个家终于有了欢声笑语。直到后来,那场噩梦。我高烧了两天。烧得意识恍惚时,那些断断续续的片段,又开始在我脑海里冲撞。我躺在酒店床上,透过男人肩膀上方,看到白茫茫的灯光。像是炙热的流火,坠入我的眼睛里,我的视线里一片模糊。后来,眼前那张猖狂狞笑的脸,就慢慢地变成了沈延之。我想,会是他的,也只会是他。所以我伸手,抱住了他的脖子,慢慢地让自己放松。画面一晃,我爸血红着眼睛,拿刀子捅进了冯宇的心脏。足足十七刀,冯宇当场暴毙。我爸被判正当防卫无罪释放。再是冯阿姨尖锐的哭叫。冯阿姨从天台上坠下的尸体,满地的鲜血。和沈延之分手后。我一度被重度抑郁症,折磨得不人不鬼。熬不下去的时候,我拿出手机,神志不清要给他打电话。可护士给我送了检查单进来,说我怀孕了。因为贫血,不建议流产。我吃过的避孕药,是假的。那家卖给我药的小诊所,是冯阿姨前夫的亲戚。我将手机上陆淮的号码,一长串的数字,一个个按了删除。再后来胎儿快三个月时,我贫血情况改善。我抓住最后的机会,冒险流掉了孩子。我父亲重病。街坊邻居议论纷纷,说我勾引了自己的哥哥。说我爸杀了人,还逃狱了。什么难听的话都有。我们四处搬家,却还是不断遭受冯家疯狂的报复。我爸很久不工作,钱也慢慢地没了。直到有一天他发病,我送他去医院,实在掏不出医药费了。我坐在医院走廊上,拿出手机又想给沈延之打电话。却看到他发的一条朋友圈,是他跟一个女孩子,十指交握的照片。女孩无名指上的钻戒,格外引眼。我才恍惚想起来,我跟他都分手快一年了。陆淮替我垫了医药费。那之后,我删除了沈延之的一切联系方式,再没找过他。我本以为,我们永远不会再遇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