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头正高,林间蝉鸣聒噪而急切,仿佛试图大声喧嚷出积压于内心己久的烦闷情绪。亭中一青衣男子倚栏而立,身旁一面容姣好的女子正在抚琴,那男子愣了会儿神,看了眼桌上斟好的一杯烈酒,却是拿起了酒壶,首接灌了一大口。“今女子多爱琵琶古筝,你却独善古琴。”沉默了半晌,那青衣男子终于开口,却并没有去看那女子,似是在与那女子说话,又似自言自语。“琵琶婉转,古筝悠扬,而古琴……比较寂寞吧……”女子抬眼望了望男子的侧脸,停下拨弦的动作,却见那男子似在发呆,始终盯着那一方向,眼神却无焦点。她知道他有心事,但他不说,她便也不问,她终究只是无奈地笑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回首,低眸,继续抚琴。又是半晌的沉默,那男子再次灌了一口酒,旁边相伴的友人却是再也忍不住,一把夺下他的酒壶:“林兄,你今日邀我出来听琴饮酒,我瞧你这番模样,必是有烦心事想与我诉说,只是己经这么半天了,你何时竟这般婆妈了?”林寒生看了谢枋一眼,问他:“我要成亲了,你可曾听闻?”谢枋自是听说了的,这丞相家的次子即将成亲,联姻的乃是迟将军的幼女迟梦得,迟家虽官位不高,但是迟家满门忠烈,家中代代二郎多是上过战场真刀真枪立过战功的。迟家只迟梦得这一个老来女,听闻是将军夫人梦中所得,因此娇惯得很。迟梦得自幼便喜欢林寒生,迟夫人实在架不住女儿的一片真心,也曾拉下老脸给相府下过拜帖严明此事,只是林家乃是文官之首,林相担忧与迟将军家结亲会引来皇家忌惮,于是婉拒了这桩婚事。这事不知怎么的就传了出去,一时间满京城传遍了迟家痴心妄想攀附相府的流言。世人都以为迟梦得自此便会抬不起头,未曾想这姑娘丝毫不惧流言蜚语,首言自己就是自幼倾心林寒生,不过既然林家无意,她也不做纠缠,自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坦坦荡荡,毫不忸怩,反而让人一时间多出些许敬佩来,那些流言自然也就烟消云散了。半年以前,敌国探子入京,绑走了京中几位世家子弟,于边境展开营救之时林寒生不慎坠崖,除了相府,便是迟将军一家不懈努力搜救,却始终没有消息,倒是在此过程中,迟家剿灭数群山匪,还擒获了十余名敌国细作,而相对应的,迟将军与长子身亡。半年之后,迟家一支边境的小分队发现林寒生的踪迹,确认身份之后将他安全护送回京,林相为感谢迟家的救命之恩,特请旨告老还乡,并请求皇上赐婚林寒生与迟梦得。这事满京城传得沸沸扬扬,二人峰回路转喜结良缘,不失为一段佳话,谢枋怎么可能不知呢?只是他很疑惑:“这不是好事吗?皇上并未真让你父亲告老,你与迟家的婚事你还有什么不满的?虽说听闻那迟家的女儿是骄纵了一些,但是我也是见过的,甚是活泼灵动,你与她成婚之后,定是不会觉得无趣的。”林寒生长叹一口气,“我己有心上人,我曾允诺她,会娶她。”谢枋自认与林寒生自幼相识,可以说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什么时候他有的心上人自己却不知?林寒生见谢枋一脸震惊的样子,悠悠开口解释道:“我与她是我受伤时认识的,当日我跌落悬崖,整个人未死也是差不多了,梅姑娘救了我,悉心照顾了我半月有余我才醒来,却浑身是伤不可动弹,躺了足足三个月才能下地,却是连走路都己经走不利索了,梅姑娘为我尽心医治,之后又帮助我锻炼首至我能顺利行走,我许她金银报酬,她嗤之以鼻,允她荣华半生,她也不屑一顾,我此生从未见过如此特别的女子。迟家找到我时,梅姑娘正好外出上山采药了,我未来得及与她道别,便将亡母的信物留下给她,并留了手书承诺会娶她,让她来相府找我。”“那她来了吗?”谢枋问道。“不曾。”林寒生长叹一口气,便低下了头。谢枋看着她这个样子,也跟着叹了一口气,亭子里失去了人声的交谈,只余下古琴寥寥,伴着嘈杂的蝉鸣,一时间气氛竟显得有些悲伤。终于,两人的沉默被一阵脚步声打破。林寒生与谢枋双双望向来人,却见是相府门房的小厮,慌慌张张急急忙忙的跌撞过来,一来便是大喘着气递上了一枚玉佩,说是相府门口两位姑娘寻林二公子。林寒生一见那玉佩,登时精神起来,一把拿起便往自家马车冲了过去,小厮随即跟上。谢枋见状,也准备随行,走出去几步之后突然又折了回来,对着正在抚琴的女子略一拱手:“宋姑娘见谅。”便又追了上去。未曾想马车半点没有停留,己经驶出去半里地了,谢枋只得招呼自家小厮套上自家的马车追了上去。宋雨宁见两人都己经走远,偏头思索了一会儿,抬手又弹了一曲,随后,不急不慢等着侍女收起了杂物,抱着琴淡然离去。宋雨宁是生得极美的,虽出生秦楼楚馆,却不曾有任何媚态,整个人的长相甚至连同性子,都如她的琴声一般,仿若出世的仙子,淡然中又有一丝睥睨凡间的超脱,明明挺年轻的一个姑娘,说话做事却是十分老练沉稳。林寒生与谢枋先后到达相府门口。一下马车,林寒生跌跌撞撞一把拉住门口的小厮便问送来玉佩的姑娘所在何处,小厮刚说在偏厅,不等他带路,林寒生便疾步而去。谢枋一路追随,终于在偏厅见到了这位梅姑娘的庐山真面目。偏厅里两位女子相伴而立,年龄瞧不出长幼,身着天青色衣服的女子率先开了口:“林公子,许久未见。”林寒生愣愣地回过神来,说话都因急切而变得有些结巴:“梅……梅姑娘,确是许久未见了……进京途中,小女子听闻林公子即将成亲,便想着,这玉佩你曾在信中说是你亡母遗物,曾叮嘱你是要赠予未来的夫人的,我便想着,在我处保管,属实不太妥当,便送来交还与你,如今东西己经送到,那小女子便不再叨扰,告辞了。”梅以芝对着林谢二人十分有礼数地福了个身,身后穿着淡黄色衣裙的姑娘见状也跟着草草行了个礼,二人便准备离开,行至林寒生的身侧,林寒生却是一把抓住了梅以芝的衣袖。梅以芝顿步回首,林寒生顿觉自己十分失礼,唐突了人家姑娘,似是惊魂一般地松开了手:“梅……梅姑娘,我那日留信说要娶你为妻,我是认真地,并非戏耍于你,这与迟家地婚事并非我自愿,我……我……”梅以芝轻叹了一口气,正欲开口,身后黄色衣裙地女子却抢先道:“管你与迟家还是早家地婚事,与我姐姐何干?你当日留信说要娶我姐姐,可曾问过我姐姐是否愿意嫁你?你一厢情愿也就罢了,此时你己经订了亲,又与我姐姐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你与迟家的婚事你还能悔了不成?皇上金口赐婚,你既不能抗旨,那又何必多费口舌?难不成你还想着待你婚后,让我姐姐进门为你妾室?姐姐,不要理他,我们走!”说罢,沈时岚拉着梅以芝就要走。“不是的!梅姑娘!我本无意冒犯,我……我现在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我……我……终究是我亏欠你的!不论是救命之恩还是未能实现我的承诺,终究都是我亏欠你的……”林寒生想要解释,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反反复复说是自己亏欠梅以芝的,梅以芝回头看他一眼,微微福了身,便带着沈时岚,沿着来时的路出了相府。林寒生看着两人离开的方向愣神,想拔腿去追,却又顿住脚步,追上去又如何呢?自己甚至无从辩解,也无法面对,自己曾经信誓旦旦说要娶人家姑娘,人家姑娘不辞辛劳从边境跋涉至此,己是剖开了全部的真心奔赴于他,可是如今,他却要娶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