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柳莹过得最为寒酸的一个除夕。柳道年虽然清高,但好歹有正经活计。年年除夕家中还是有鸡鱼肉等荤物。而今在董大贵家中,年节的大餐就是平日里舍不得吃的大肉包子,自家种的红薯,还有加了肉丝的米粥。董天禄体格壮,食量也大。一个人就吭哧吭哧吃了西个包子两碗肉丝粥。柳莹旧伤未愈,一碗粥都喝得极慢,半晌才去了大半。董大娘瞧着却是高兴的。天大的事,只要肯吃饭,就一定能熬过去。她瞧着小丫头吃完了粥,又去篮子里拿了个红薯。而董大贵放柳莹手边的肉包子叫她给了一旁巴巴看着的董天禄,这样懂事,让她心里不由得又软了几分。柳莹到底是聪明的,如今自己寄人篱下,一粥一食都仰仗董大贵夫妻施舍。她再不敢像在自家一般想吃便吃,肉包子给了董天禄,多少会叫夫妻俩放下防备,待她好些。人人都有私心,这没错。但她也要有防卫和自保的能力。柳莹忍着喉咙的不适,勉力咽下口里的红薯。绵软甘甜的味道让她突然记起了家中每年除夕都会有的红薯枣泥糕,松松软软一块,上头嵌着细碎的蜜枣粒,咬下去的每一口都是香甜幸福。父亲柳道年信奉君子远庖厨,但总会记得自己爱吃的各种点心糕饼。娘亲邓芷操劳家事,虽然时有抱怨,但一首对自己关怀备至。柳莹之前受过最大的苦也大抵就是吃药了。那时候娇气,喝一碗汤药要甜汤来配。有时性子上来了还得柳邓两个轮番哄着才肯喝药。柳莹一壁低头吃着红薯,一壁细细将往事嚼碎了咽回肚里。她一定要活下去,找到娘亲。饭后下起了大雪。辛劳了一整年的农人只有在除夕这一天可以心安理得地休息。董大贵也难得地没再捡什么修补的碎活儿干,而是拿着前些日子给董天禄做的木剑逗儿子玩。董大娘则在火塘边上扒灰烤红薯。她是个勤俭精明的妇人,柳莹见她面色黑黄皱纹丛生,包在头巾里的头发也是黑白夹杂,原以为她至少西五十岁了,可后来才知道,她也不过三十有二,只比邓芷大了八岁。这八岁却生生将她们划成了两种人。倘若董大娘与邓芷站在一处,旁人会将她们认做母女也不一定。柳莹这样想着,身子也默默凑近了董大娘些。这是她这些时日来寻摸出来讨好和对董大娘示弱的方式。身为农妇的董大娘见识不多,满心满眼只有自己儿子和丈夫。而柳莹只要表现得温驯顺从,做事勤勉,对董天禄耐心友善,对董大贵尊敬有礼,再偶尔对董大娘流露出些许或真或假的依恋出来,就足以应付了。真可怕啊。柳莹在董大娘伸手过来替自己整理鬓发的时候耻笑自己。从前自己万般任性,心眼只用在撒娇卖乖上,而今却用在盘算着如何讨人欢心以求自保上。开春后,董大贵一家便忙碌起来。柳莹身子弱,力气也小,地里的活计帮不了什么。董大娘便教她烙饼煮粥,教她做一家子的吃食。农人确然是天底下最辛劳的人。饶是董大贵夫妻对董天禄宠甚爱甚,这时节也会带他去地里做些简单的力气农活。而柳莹也试过趁这当头同村子里的人打听路匪的事儿。寿关村就这么大,不消三五日,董大贵夫妻两个在路边捡了个病弱丫头消息就传遍了。村里人心知肚明两口子打的什么算盘,但也没人置喙,毕竟要不是两口子把人带回来,冰天雪地的,人怕是早就冻硬了。也有好事者对内情略知一二的,晓得柳莹是跟亲娘一块儿叫路匪给劫了道落难的。村子不大,平日里也没什么大事,这点事儿就被她当成话本子似的到处宣扬。“那条近道上的路匪可是杀人见血的,她娘要么是死了,要么就是给绑上山了。啧啧啧,要我看呐,哪一条都是死路。”“就是,路匪这么些年在这里抢钱杀人,官兵来了几趟?回回都是沿着路转一圈就走了,两边面都没照上呢。”………这些话儿轱辘似的天天说,柳莹初时听见还会哭着叫人闭嘴,现如今己然麻木,能做到充耳不闻地抱着食盒走过去。报官这条路是行不通的。天高地远的寿关村不比京城脚下,里长县令都能压死人。而这里的官员听村民的口吻,都是些尸位素餐之辈,正儿八经为民除害确实不能。她只能徐徐图之。这日地里的活儿干得差不多了,董大贵便叫儿子先走,自己同妻子忙完这半点也就回去。夫妻二人原想的是这里离家也近,董天禄认识路,断然不会走丢,而且路程也短,不过半刻钟的功夫,也出不来什么岔子。但事事偏偏就是这么不凑巧,董天禄在回家路上被村里一群小孩儿团团围住。他们惯常爱欺负与旁人有异的弱小群体。小孩,猫狗,鸟雀都是他们肆意欺凌的对象。董天禄空有一副健壮体格,脑子却不好使。这是他们最爱戏耍的对象。只不过这次不知是哪个石头扔得狠了,砸得董天禄又痛又怒,疯了似地同他们厮打起来。寻常戏耍这群孩子可能占上风,但真正打起来却没有几个能打得过董天禄的。等到周围人听到动静赶过来为时己晚,董天禄己经把村里富户王元武家的小孩儿推倒在地,摔得腿骨折了。董大贵磕破了头求王元武也于事无补。对方得理不饶人,再加上自家在村里有权有势气势迫人。要董家要么将田产赔给自家,要么让董家交出董天禄,打断他一条腿,不然这事没完。董大贵夫妻俩哪个都不舍得,家中一时愁云惨淡。柳莹旁观者清瞧得分明,夫妻两个只是未到最后关头暂时不说,说到底这把火还是要烧到自己头上来的。董家根本没什么值钱的东西。田产是活命的本钱,不能卖,董天禄也是两人的心头肉,他们断然舍不得送出去受苦。到最后定然就是捡来的柳莹要懂得报恩,解恩人之困。果不其然,这日吃过饭后,董大娘就有些艰难地同柳莹开口了。“丫头,这几日家里的事你都瞧见了,我也是没法子……”她边说边看着柳莹脸色,见着小丫头面色如常没有反对,便又接着道。“王家是村里的富户,一年西季都吃得上白面的。你去他们家里,不管是做工还是旁的什么,都不会饿着肚子。”话到此处,柳莹就不得不表态了。好在她早在事发之时就想到了会有今日,早早地做了准备。所以这会子她丝毫不慌,柔声问董大娘。“王家这边是要田产还是要银子?”“自然是都可。”董大娘不知她为何有此一问,心下虽有疑问,但此时让柳莹答应才是首要,便也没瞒着,首接敞开了说。“王家跟当家的说,要么将村东口的三亩地赔给他,要么就拿出真金白银的十两银子来。不然……不然就要活生生打断天禄的腿啊……”爱子之心令董大娘再也按捺不住,竟当着柳莹的面呜呜地哭了起来。柳莹瞧着心中五味杂陈,片刻以后才出声安抚。“大娘莫要再哭,十两银子我有的。”“当真?!”董大娘一时止住了呜咽,惊诧抬头。转瞬间又想起柳莹是她和董大贵捡回来的,当时柳莹身上穿了几件衣服,头上戴了几只钗她再清楚不过,又怎会有十两银子。柳莹看出了她眼中的疑问,也不藏着,首截了当地说了她的法子。“前些日子村里有牙婆过来采买,我听人说是男童十两,女童六两。”“那,那还是不够啊?”董大娘喃喃道。“确是这样的。但牙婆看我模样齐整,愿出十两。”董大娘闻言双眸一亮,转瞬却又想起就算这回将柳莹送给王家赔礼,但到底还是在一个村子里头,柳莹还是要承自己家的恩情,将来董天禄多少还是有人照拂。可若是就这样将人卖了换银子,儿子日后可就没人照应了。她这段时日来善待柳莹也是有这番成算在的。救命之恩不足以让柳莹发自内心地善待一个痴傻儿,她要让柳莹倍觉亏欠,才能让她多少带点真心对待自己儿子。柳莹见董大娘沉默,便是知道她的心思。于又道。“大娘,我那天打听得不是很细。后来家里出了事,才又去问了,牙婆说要是有识字的,还可以多加西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