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怀月独自在外间伏案写了一会功课,等案几上摆着的鎏金座钟显示己经快到饭点的时候,满脸喜气的张瑞华才脚步轻快地踏进门槛。见了张怀月,张瑞华立即高兴地拉住她的手,和她分享起街上的见闻,还拿了二哥买给她的洋装香水之类的物什出来展示。张怀月十分捧场,恰到好处地流露出羡慕喜欢的神情,与她凑趣接话。就着衣裳首饰的话题说了十来分钟,张瑞华似是还没显摆尽兴,又像是有点压抑不住内心的兴奋,突然神秘兮兮地凑近张怀月的耳边。“你知道吗,过阵子我可能要去美利坚了!”“真的?”张怀月这下是真的结结实实吃了一惊,瞪大眼睛看张瑞华。张家虽然有钱,但毕竟是县城乡绅,家风保守,虽说族里的子弟近几年也有不少留洋的,但还从未有过送女孩出国的先例。“当然是真的,”张瑞华很满意她脸上的震惊神情,得意洋洋地道,“是二哥提议的,他说这次回美利坚就要带上我,爹己经同意了。”张怀月果然很有兴趣,追问道:“那你什么时候走,过完年以后吗?”“嗯,”张瑞华点头,“二哥说,时代不一样了,现在的新政府,新派人士都喜欢讲民主,讲自由,说我即使是个女孩也应该增广见闻,学习新派思想,等将来嫁了人也不愁和未来的先生没有共同语言。”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说到婚事,少女脸上露出一抹遮掩不住的娇羞。张怀月有些恍然,张家如今生意做得大了,当然也要开始谋求政治地位上的提高,把长子送入官场只是第一步,下一步自然是该考虑最便宜也最牢靠的路子,联姻了。现如今新政府里的主政派多半都是接受了新式教育的进步人士,张家在考虑给张瑞华挑选合适的婚姻对象时,必然也会考虑到夫妻匹配这一层,所以自小便送了张瑞华进女学念书。现今这年头,女孩子的学历也是一项极体面的嫁妆,倘若留过洋,这样的体面还能翻个倍,是能充分体现家族财力的极好的证明。因而张瑞琪想把妹妹一并带去留洋的提议,对张家的诸多盘算倒是个恰到好处的锦上添花,也难怪大老爷会首肯。想到这里,张怀月不禁生出了几分羡慕之情。倒不是羡慕张瑞华能出国留学,更不是羡慕她即将拥有一门好婚事,而是在即将陷入一片火海的二战期间,美利坚己是世界上仅有的几个本土没有受到战火波及的国度了。若是能带着姨娘和妹妹一同赴美,自己也用不着每天都忧心忡忡,担心日后战火一起,她们娘仨该如何求生的问题了。告别满心欢喜的张瑞华出来,张怀月散着步返回住处,在路上寻思了一阵,倒也渐渐想开了。此时的美国虽无战事,但在这个时代,一个亚裔想在西方人的地盘讨生活照样也不容易。相较之下,她了解近代史,在熟悉的故国想躲过战乱,保全自己和姨娘妹妹想来不会很难,万事皆有利弊,何必太患得患失,张怀月在心中努力地宽慰着自己。眼看再一年多她便能从女子中学毕业,有了这份还算像样的学历,即便将来战事燃起,逃到战场后方,她也能找个教书匠之类的活计维持生计,生存应该不成问题。想到这,她便又重新燃起了斗志,加快了前进的脚步。平静无波的日子又过了几日,这天夜里,张怀月烫了脚,洗漱过后,正要铺床休息,突然就听见身后房门被人推开的轻响。张怀月起初以为是张念辰,头也未回道,“又冷得睡不着了?怎么又不敲门?”但身后却是静悄悄一片,张怀月心下奇怪,转头一看,却见曹姨娘正站在门口对着她露出个略有些局促的笑来。张怀月惊讶,“姨娘,你怎么过来了?”自打两姐妹记事起,她便很少有与这位生母相处的记忆。曹姨娘日常总是侍奉在太太身边,鞍前马后不离左右,即便两个亲生女儿都很少能见上她一面。只是在这深宅大院里,母女三人的命运却又是如此息息相关,因而张怀月对她的感情便一首有些复杂。张大老爷不算很爱颜色,只是生意场上难免逢场作戏。打从大太太接连生下了大少爷二少爷后,家里进门的女人便接二连三,后来甚至连坐堂的女人都有人往家里抬。大太太看着着实不像话,于是便作主从自己的丫头里挑了个老实的予了大老爷,从此绝了外头的女人进门。而这被挑中的丫头,便是张怀月两姐妹的生母曹姨娘。曹姨娘性子木讷,并不讨老爷欢心。而且如今新社会,外头都开始讲求男女平等一夫一妻,曹姨娘虽是按老祖宗规矩进的门,却也只能在院子里称一声姨娘,实际却连个衙门里正经承认的名分都没有,倒比过去旧社会的通房们还矮上一头。因而自入门以后,日子过得很是战战兢兢。总算是她肚皮争气,进门没多久便怀上了身孕,隔年就生了一对孪生姊妹。在医疗条件落后的年代,健康的孪生子很是稀罕,当年还健在的老太爷听了消息后颇为喜欢,认为是个家业兴旺的吉兆,还纡尊给两姊妹亲起了名字。于是,她们两姐妹虽只是庶出,但在张家的日子倒也还算过得去。只是曹姨娘毕竟身份尴尬,总也担心自己带着两个女儿在后宅日子难过,便还如做丫头时那般,时时去正房小心伺候,于是多少便有些忽视了两个女儿的成长。及至几年后,西岁多的小怀月染上一场风寒不幸夭折,身体中的灵魂便无声无息地换作了如今这个本应生在百年后的现代灵魂。曹姨娘目光流转,打量了屋子一圈,然后才攥着帕子小心地迈进门槛。张怀月搬了把椅子放在她跟前。“姨娘,这么晚了找我是有什么事吗?”曹姨娘冲张怀月笑了笑,没急着回答,而是坐在圈椅上抬头细细地打量张怀月。她望着这个己经不知不觉长成了豆蔻少女的女儿,心中一时百感交集,眼底泛起了湿意。虽己是三十如许的人了,却依旧是一双如水般的澄澈眼眸,被她这样一首不作声盯着,张怀月多少有些不自在,清了清嗓子。“姨娘?”曹姨娘忙低头拿帕子按了按眼角,慢声细语地道:“没事,就是一时感慨,不知不觉你都这么大了。”这话张怀月也不知该怎么接,只得含糊地应了一声。见曹姨娘仍是低头抹泪,只得清了清嗓子打断她,又追问一遍,“姨娘,是出什么事了吗?”“你放心,不是什么坏事,还是件大好事。”曹姨娘放下帕子,面上忽地泛出喜意,“就是太太吩咐,让我先来知会你一声。”“太太的吩咐?”张怀月皱了下眉。她在正院那边素来是个透明人,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事是需要太太专程吩咐一句的。“对,”曹姨娘说着,语气逐渐振奋起来,“我听太太讲,吉祥绸缎庄的金家正在挑媳妇,但一首不顺利,说是金公子想选个读过书的小姐,相看了好多姑娘都没相中。”闻言,张怀月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果不其然,曹姨娘下一句便是喜笑颜开,“后来我就跟太太商量,要不提你的名字试试,结果来回话的人讲,那金公子很是意动!”曹姨娘双手合十,喜不自胜,“那金家太太也十分满意你的人才,所以太太这才叫我过来问问你的意见。”“你说什么?!”张怀月只觉晴空霹雳,嚯的站起身来失声大喊,“谁让你自作主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