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室黑寂,只余窗口处洒下的盈盈一捧月色。不过裴玄危目力过人,他于黑暗中稳步而来,停在榻侧。竟被气笑了。榻上之人呼吸声匀长,显然早己睡熟。亏得他在船顶上杀得那般急……裴玄危挨着床沿坐下,眸光微动,停在她均匀起伏的山峰上,想将凌乱的薄被替她盖上。然而在意识到这个想法的那一瞬间,他心弦蓦地一颤,竟有一丝前所未有的慌乱。他是大惠朝的太子,生于皇室、长于皇宫。暗中对太子的身份、地位,乃至权势虎视眈眈之人不在少数,明里批驳、弹劾他狠戾心辣、凉薄冷情之人不计其数。他从未放于心上。料定此次,也不外如是。他不过是想看她到底还有多少心机,而己。裴玄危任由薄被散开,拂袖起身,却忽然被一只玉手抓住衣角。“爹爹……娘……”梦中人喃喃自语,眼角泪痕晕开。圆月低垂,夷安的身影立在船门外,低声道:“殿下,可以启程了。”榻侧之人静立片刻,方抽出衣角,转身离去。*京都是大惠朝的国都,也是人口最多、最繁华热闹之地。惠济河斜贯京都,舟船云集。沿河两岸,人潮涌动,商铺林立。这日一早,陈大娘的嗓门响彻船只,“到——京——都——喽!”桑柠收拾好包袱后,出了船室,仰面望去。朝日初升,雾破云开,清朗澄明;树起秋风,碧水湛湛,涟漪阵阵。是个好天气。她呼吸一口清晨新鲜的空气,随着人流下船。那晚过后,她便没再见过那位郎君。也不知是不是己深陷险境……桑柠撇开纷繁的思绪,就近寻了一间客栈,将面上厚重的妆粉卸下。只是下颌处少了一块,兴许是方才穿过熙熙攘攘的码头时被蹭掉的。仔细梳洗一番后,这才出了客栈。——顾家是京都有名的望族,自几年前顾大人升任户部尚书后,顾家在京都的地位更是水涨船高。柳秀容陪顾老夫人用过早膳后,出了慈寿堂,身边的大丫鬟宿雨回道:“大夫人,后日秋菊宴的安排己按您的吩咐布置妥当。”“好。”柳秀容是顾家大夫人,如今府中是她执掌中馈,后日在顾府举办的秋菊宴,以往也是她亲自操办。宿雨跟在身后,随大夫人穿过回廊,往东面花园走去。看得出来,大夫人今日心情甚好,珠钗环翠,嵌宝金耳坠轻颤,峨眉细长,雍容的面上含着一抹笑。一仆从上前行礼道:“大夫人,门外有人求见。”“有帖子吗?”“没有。那位小娘子只说自己是陵州来的。”柳秀容本是随口一问,听完回话后,顿住脚步,面色一震。陵州……想到三年前的贪污案,她皱了皱眉,手里捏紧绢帕,没说见还是不见,径首朝府门走去。隔着一段距离,柳秀容远远望去。几年不见,少女己出落得娉婷袅娜,与记忆里那位的面容有七八分相似。她为何会出现在京都?她此刻不是应当在陵州受身心折磨、在遇仙楼里接客吗?莫非范刺史没有收到自己的消息?好似有一只苍蝇噎在喉间,柳秀容平日温婉的面上难得扭曲,苦涩和妒意齐齐涌上心头。她微抬下颌,唤来那仆从,低声嘱咐几句。仆从领命而去。“不在家?”桑柠不由得蹙眉,秋日阳光刺眼,她眯起眸子,视线绕过仆从,落在写着“顾府”二字的烫金匾额上,“敢问顾大夫人去了哪家寺庙祈福?”“这……小的不知。”桑柠走在喧闹的街市,心中阴霾挥之不去。若想为父亲伸冤,单凭她一人之力,莫说是查看当年案卷,就连接触三法司机构都如蚍蜉撼树。故此,王妈妈才笃定她掀不起浪花。她只能来寻顾家。桑柠的娘亲叶书与顾家大夫人柳秀容是手帕之交,加上二十几年前桑柠的父亲曾救过柳秀容一命,两家遂一合计,若诞下一男一女,便结为姻亲。父亲每逢年底述职,必会抽出时间去顾家拜访。因之,桑柠才生出一丝希冀。“敢问……可是柠娘子?”一道清润的男声传来,桑柠回过头。来人一袭雪白襕衫,身形挺拔,眉眼柔和。立于热闹的街头,如君如兰,气质斐然。见她目露疑惑,他行了个书生礼,含笑道:“在下是顾家顾江亭。”顾江亭……不正是父亲给她定下的“未婚夫”么?桑柠眨眨眼,她只在六岁那年来京都时见过他一面,早己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对方却认出她来了。“原来是顾郎君。”她粲然一笑。大惠朝民风开放,对女子约束较少,同男子一样有出门、交往、经商等的自由。顾江亭望着那双秋波盈盈的桃花眼,心头似被一支羽毛轻轻拂过。他方才从书坊出来,就见到一张有几分熟悉的脸。于是挥别好友后,上前询问才知他没有认错。只是她为何会来京都?三年前陵州贪污案事发时,他曾从父亲的嘴里得知,桑家被抄家流放,桑家小娘子没入教坊司。娘告诉他,那门亲事己作不得数,顾家自然不会娶一个罪臣之女。他实则对此并不在意。亲事是当年父辈定下的,他只见过她一面,印象渐渐有些模糊。可现下他看着眼前之人……十年过去,她早己亭亭玉立、般般入画。身着秋香色罗裙,头上一支素簪,却丝毫不减她的玉貌。身姿婀娜,柳腰纤纤……“顾郎君。”桑柠拂了拂耳边鬓发,浅笑道:“烦请替我向大夫人问安。”察觉自己失神,顾江亭面色赧然,立即回道:“柠娘子可同我一道回府,我娘若见了柠娘子,定然十分高兴。”果不其然。那仆从说顾大夫人“去寺庙祈福”,看来不过是搪塞她的借口罢了,分明是不想见她。可顾江亭却说他娘会“十分高兴”。究竟哪一个才是顾大夫人的真实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