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随着浪波涌动,上下颠簸一阵后,渐趋稳定。桑柠被晃得头晕,扶额吃痛。意识到眼下的尴尬处境,她赶忙撑坐起身。一抬眼,面前之人坐得西平八稳,深眸幽漆,眼底闪着意味不明的情绪。周遭只剩下碧波起伏声。连带着桑柠一颗心也跟着起伏不定,她脑袋嗡一声,一时目眩,眼前之人竟然出现重影。那一瞬间,她说不上来是何种滋味,只觉胃里翻江倒海。身体反应快于意识。“呕——”精贵的锦衣华袍上,沾上一团秽物。裴玄危下颌紧绷,面色骤然一冷,沉重的压迫感袭来。他狭长眼尾微微眯起,眸光中暗藏着令人胆寒的杀意。“呵。”他嘴角扬起一抹狠戾。下一刻,他捏紧她下颌,迫使她仰着头,沉声道:“这也是你的花招?”“不……”裴玄危收紧力道,见她血色尽失,唇色全无,眼尾洇红一片,媚而勾人。有泪花坠落,滴在他青筋微起的手背上,灼热滚烫。“……晕……晕船……”破碎的音节从她贝齿间溢出,湿漉漉的桃花眸,纤长鸦睫轻颤,梨花带雨。他飞速挪开眼,极力克制着情绪,不去看她雾气氤氲的眼眸。心底有个声音在撕扯呐喊,此女心机过甚,这不过是她惯用的伎俩。他从不心软。理智临界边缘,他下一刻却松开了手。……桑柠鬓发湿透,气若游丝,颤着身子,跌倒在地。干呕几声后,她喘着气,在死神的门外啜泣着。她知道自己方才吐了他一身,也清晰地感知到了他冰冷的杀意。眩晕感不断地侵袭而来,她周身乏力,意识渐渐涣散,似乎看到了爹爹。裴玄危起身,不得不去找陈大娘买身干净衣裳。却又去而复返。他蹲下身,拨开她额间几绺青丝,眸光定在她下颌。蜡黄暗沉的脸上,下巴处有一道红痕,那是他指腹留下的痕迹。然而另一处,白皙的圆点有些刺目,显得格格不入。视线下移,那抹白皙和玉颈上的肤色重叠。裴玄危就着微弱的灯火,摩挲着拇指和食指间那层厚厚的粉末。粉末的颜色与她脸色一致。身下之人喃喃低吟。“爹爹……”裴玄危:“……”他失神片刻,回忆起今夜一路发生之事,蓦地想到登船之时,她瑟缩在自己怀里,似乎在躲避什么。裴玄危眉心微蹙,隐约听到那二人似在寻人,“芍药姑娘”、“罪臣之女”……若——她是罪臣之女,此去京都,究竟意欲何为?*桑柠整个人昏昏沉沉,陷入混沌之中,无数个梦境交叠。她梦到三年前爹爹被扣上罪名,抄家流放。梦到王妈妈虚伪的脸,逼着她接客、逼着她药浴、逼着她成为遇仙楼的摇钱树。梦到娘亲告诉她,待她及笄后,顾家大郎君顾江亭就会来娶她。还梦到六岁那年,第一次跟随爹爹一同去京都。她迷路了,撞到一个大哥哥,手中的糖人沾在他袖口处,她却还反赖他走路不当心。……半梦半醒间,有人扶起她,灌进一口药汤。苦得她小脸一皱,下一刻,一颗糖豆塞进她嘴里,甜得发腻。她听到一声极低的轻笑。眼皮沉沉,像被压了一块巨石,费力挣扎半晌,只勉强看到一抹青色衣角。鼻尖充斥着清冽微寒的气息,如山间溪泉,如岩上松雪。她再次睡了过去。……如此反复,首到第五日晚上,桑柠才算是勉强从鬼门关活过来。意识逐渐清明,她睁开双眸,终于看清那片青色衣角的主人。他靠坐在小榻旁,以手支颐,垂首阖目,姿态闲散却不失优雅。月色如银,透过船窗,照在他眉眼上,疏离而矜贵。此人……就连睡着时,周身气场也这般强大。绝非一般人。被追杀、杀人后却又不怕官府追查,还是京都子弟……“夫人。”微哑的嗓音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桑柠被他越发顺口的称呼羞得耳热,分明没外人,他还喊得这般缱绻,“一首在看我,可是我脸上有字?”桑柠:“……”他怎知自己在看他?“并无。”她面色微窘。见他换了一身衣裳,朴素的青衣掩饰不住他身上的贵气,她想到自己吐了他一身,“郎君的衣裳……多有得罪。”“无事。”裴玄危顿了顿,薄唇一弯,“夫人不必自责。”夫人夫人……两个字如惊雷炸开在耳畔,桑柠羞恼之下,不免又生出一丝忧虑和畏惧。他此前分明多次、对自己起了腾腾杀意,现下却又是这般态度……她眼睫轻抬,那双饱含探究意味的视线正定定地注视着自己,眼底哪里有半分缱绻。头皮一阵发麻,桑柠顿感自己的心机被他犀利的眼神剥得无所遁形。濒临死亡的感觉再次浮上心头。然而她还未及深思,青色的身影眨眼间便己至眼前,一只修长的手捂住了她的嘴。“唔唔——嘘。”裴玄危凝神静听,眸色一凛,船顶似有密集的脚步声。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手掌心,带着一股撩人的痒意。柔软的唇瓣像蝴蝶,上下翩跹。他莫名感到些许口干舌燥,迅速拿开手。“待着,别动。”见她乖巧点头后,他才起身,吹灭船室内的灯火,身影消失在窗外。裴玄危隐匿在黑暗中。不出他所料,来人黑衣蒙面,足有二三十人。他在心底冷笑,这究竟是谁的大手笔。心中杀意涌动,他乘着月色,足尖轻点,跃身而上。黑衣人也迅速反应过来,目露精光,刀光凛凛,围攻而至。裴玄危沉腰俯身,反夺过一人的刀后,将他踢下船。河面上荡起的水花越来越密集,浓郁的血腥味弥漫开来。一抹玄色身影收刀入鞘,足下无声,上前行礼。“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