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暮雨雁飞低,芦笋初生渐欲齐。无数铃声遥过碛,应驮白练到安西”,这是唐人张籍所作《凉州词》,描写的是漠北驼队向西域运输货物的场面。在漠北,驼队是一个永恒的话题,无数代的传承,使得这个画面历经千年,仍在不断上演,书写着一个又一个神话,推动历史的车轮在茫茫大漠中滚滚前进。在巴丹吉林沙漠和腾格里沙漠之间,那一抹绿洲成了千里黄沙中的一颗明珠,而石羊河就是穿起这颗明珠的丝线。试想,倘若全是沙丘,在阳光下漫无际涯地铺开,千里无人迹,万年不发株,那也就没有什么传奇了。恰恰是这一片绿洲,给了人以生的希望,让生灵有了演绎生命奇迹的舞台。一些学者认为,这里或许就是《尚书·禹贡》中所载雍州的“潴野泽”。而后,这里又因属匈奴休屠王故地,称作“休屠泽”。唐时,这里又被称为“白亭海”,大将哥舒翰在这里经营着他的“白亭军”。北地多变的自然环境练就了北人桀骜的个性、过人的胆识和不屈的魄力。在非战时,驼队会成为东西方贸易往来的重要一环,在漠北至西域、蒙古、吐蕃一带承续着自己的历史任务,完成着自己的生存积累。这群人在隆冬时节,踏着零碎的星夜照射的沙土,向西进发,征服那浩瀚无际的沙海。在这条路线上,他们与沙漠斗争着,狂风裹挟着残忍的暴徒横在驼夫们面前,干枯的黄沙和各种莫测的危机拦在他们脚下,但他们无可退缩,只能迎难而上,这是生存的必然,也是成就威名的良机。就这样,南方的丝绸、茶叶和盐等紧俏货流通到了北地的边际,中华的文化边境线也在那里留下了自己坚实的足迹。他们像一座桥梁,联络着维、回、蒙、藏和汉等各族的交际,于是兄弟遍布西海。驼队像大家的家人一样,熟记着彼此的习惯。就拿饮茶来说,牧民以奶酪为食,喜欢黑砖茶,半农半牧地区的民众喜欢解渴生津的散湖茶,这些都要记在心里,既是谋生的根本,也是结交手足的良方。当高低起伏的驼铃声响起一阵隐约的旋律时,远方的朋友们都会翘首以望,用迫切的眼神和咧起的笑容欢迎着这企盼己久的远客。他们用力地挥着手,或者将双手拢在嘴边,呈喇叭状,然后大声呼喊。一些高兴得过了头的人们己经开始舞蹈起来,这种舞蹈不是有序的动作,而是无心的宣泄。人们唱着歌,拿出美味来,欢迎来自内地的丝绸、茶叶、陶瓷、刺绣、玉器……这些都是珍宝。在蒙古包中,在伊犁草原上,在唐古拉山下,征服了千难万险的驼夫们收获着他们的喜悦,享用着他们的丰收。一个维族的小孩顽皮地跳到一位老驼夫的肩上,摆弄着他的胡子,逗得他哈哈大笑。孩子的母亲以为这样不是很礼貌,便一边笑,一边训斥,脸色里藏着一些愧意,这场景变得更可爱了。蒙古的骑手们邀请新的兄弟观赏他们的那达慕大会,那夺魁的赛手将会成为姑娘们的核心。驼夫们被热情地要求着伸出手中的瓷碗,承接着藏族阿妈倾倒出的澄黄的青稞茶。驼夫们这一辈子虽吃了常人难以忍受的苦,但他们的双脚也算是走了不少地方,见过北地雄山峻岭,阅尽瀚海人情炎霜,道得各族风俗情调,但人终究是念旧的,他们还有一个家园被时刻眷念着。漠北县横卧在两大沙漠中间,沉睡着,静静地,如同千年不寐的母神,不动声色地奉献着圣洁的清泉。在这广阔的身躯上,镶嵌着一百多个湖泊,有如华衣上名贵的宝石,在阳光下闪烁着亘古不变的光辉。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得以在沙漠这样的险地里延续生计,繁衍出别具一格的漠北风采。捕鱼的人们来了,他们抛下网去,眼见着今天收获颇丰,便唱起来:“鱼来——鱼尽来——涌得网来——多欢腾——不枉渔人起得早诶——满舱鱼儿——恰似百花开——”岸上的女孩子正要汲水,听得费伦叔唱得正欢,便咯咯笑着:“费伦叔,别光顾着唱,留神鱼跑了!”费伦叔“啊”了一声,赶紧收网,嘴里念叨着:“你这妮子,真是的,差点就跑掉了,哎哟,真是的!”费伦叔一个劲儿地念叨“真是的”,不知是在感谢女孩的提醒,还是在抱怨她乌鸦嘴。这时,打鱼的人们一齐朗声欢叫起来:“满舱咯——”这声音必须拖得老长,仿佛要让山那边的人也听见似的。他们的欢喜就是这么的强烈,他们的性格就是这么的首爽,一嗓子吼出去,全世界都知道谁来了。那些渔人纷纷堆着笑:“咋铃子,来来来,唱一个!”有了一个起头的,其他人也纷纷起哄:“一二三,唱一个!一二三,唱一个!”这女孩儿既然被称作“咋铃子”,应该是声音很清脆的了。“咋铃子”是驼队里给尾驼挂的一种铜质铃铛,声音高亢而清脆。那咋铃子被众人围住了,拗不过的,便招呼大家让开,她要站在一块大石头上面,显得比所有人都高。只见她清了清嗓子,昂起头来,像凌晨的公鸡,要把太阳吼上天去:“点点、窝窝,黄羊过河;鸭鸭吃水,扑楼——地飞了!”听到这里,打着节拍的众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唱歌的妹子赶紧拍手,皱着眉头,嗔怪大家打岔,还要不要继续听她唱下去了?“扯——锯,拉——锯,扯到哪里了?扯到外爷的门上。外爷给了个枣枣,舅舅一把打掉。”姑娘唱完了一段,大伙鼓起掌来欢呼,她更有信心了,也不像一开始那么忸怩,那么羞赧了,接着唱了下去:“肚肚,肚肚不了疼,一泡稀屎拉出门,黄狗吃了黄狗疼,黑狗吃了黑狗疼,娃娃的肚肚不了疼。”这又是诙谐的一段,把大伙乐得像一个个傻孩子。人们原想让她继续唱下去,不料姑娘两手一叉腰,哼了一声,继而伸手做要钱状:“买票了买票了啊,哪有白听半晌的?要听的,这边排队,每人交钱!”大家相互笑笑:“哟,咋铃子,你这嗓门这样好,怕是沙漠那头的人也听见了吧?怎么,咱们也管他们要票钱去?”大家继续拿她打趣儿,弄得她气不打一处来,急得首跺脚。这时,一个少年钻进人群,递上一枚铜钱:“我付钱,我听你唱。”大伙儿都纳闷,这小伙子是谁?没见过,不认识。就连咋铃子也不好意思起来,把钱塞回去:“我又不认识你,不要你的钱。”小伙笑了笑:“这倒是奇怪了,从来只听说做生意是照顾熟人,怎么还有照顾生人的?难道这是这里的风俗?”咋铃子愣住了,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好。她局促了一阵,把手朝大腿上一拍:“我不唱了,我回家了,我回家了!”众人呆呆地望着他走了,有些懊恼,忽见她又折返回来了,原来是忘记了水桶,大家都笑了起来。小伙子吃了个闭门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傻笑着站在原地。周围的人都不禁打量起这个陌生的小伙子来,他生得高腰阔腿,皮肤黝黑,穿着一身破毡袄,背着打着补丁的包袱,像是赶路的。“你是哪来的小伙子?”小伙子回答:“我从苇湖来,正要投刘家驼队去哩。”那些人点点头:“你知道刘家驼队在哪里不?”“知道的,知道的,一路打听着来的。”那些人便再次点头,收拾渔网和一天的收获,准备收工了。一个渔人感叹:“是做大买卖的人啊,跑驼队可不简单,比我们阔多了。每跑一趟,见的都是穿金戴银的老爷,多跑几趟自己就能披珠挂宝了。”另一个说:“就是太苦了,你我哪里能吃得这份苦?一路上怕不是要把命送掉,就算能活下来,也是累个半死。”这一个说:“这辈子也是值了,见过外面的世面,不忘在世上走一遭啊。你瞧我们这些人,哪个晓得吐鲁番的门朝哪边开的?人呐,到底还需吃些苦,有了这些苦,才觉得那乐是真的乐。”又一个说:“就算你能吃得?你老婆也吃不得啊!”大伙又哈哈笑了起来,不知是谁唱起了妇人们的歌:“悔不该嫁给买卖郎,丢下俺夜夜守空房。要嫁还是庄稼汉,一年西季常做伴。”歌声刚落,那群人里又响起了互相揶揄的声调。那第一个感慨的人便叹了口气:“不操那心,像现在这样,日子过得快活似神仙,愁什么?”驼队是漠北县的中坚力量,那么骆驼自然是这里的无上至宝,是沙漠人获得生存的优势的大利器。骆驼仿佛就是老天为沙漠人量身打造的,天底下哪里去找这样好的牲口?喝一回水,吃一次食就能走好远的路。骆驼,就像绿洲里的人一样,永不娇贵,永不慵懒,永不颓废,从来都是大踏步的,从来都是首截了当的。它们不怕针叶,不怕尖刺,再难吃的干草,它们都能甘之如饴。骆驼们发出低沉的叫声,像是集结军队的嚎叫,它们就这样在牧场上,成群结队的,俨然是军容齐整的部队。漠北是骆驼的天堂。一开始是野驼,它们都是双峰驼,也许是本地的,也许还有外来户,一峰峰在这里安了家,落了户,奔逐在百丈黄沙中。它们有着难以置信的耐力,能拿出无可匹敌的抗压能力面对自然环境的考验。它们可以通过储存脂肪和将水留在胃周围的小室中,因此在无食和无水的环境中生存数日乃至数周。野生双峰驼储存水可达一百公升,并在食物极度匮乏时采食肉骨头、帆布和鞋。家驼的耐力不如野驼,但它们有着驯良的个性,可以与人很好地共鸣,成为成就驼夫数千年名声的得力干将。在漠北县存在着许多养驼大户,有些大户拥有的骆驼超过千峰。在高峰时期,漠北县养驼户超过三千户,总骆驼数达到十万峰。这些骆驼随着它们的主人每年中秋前后起场,去往新疆、蒙古、西藏等地。它们的蹄子将踏过烂山子、拐子湖、红柳井、狼心山沙漠核心地带,从而穿越绵延千里的戈壁和荒漠。它们将同他们的主人一起面对黄沙漫天的风暴、日夜兼程的疲劳和穷凶极恶的顽匪,如果成功了,它们的身影将会出现在库尔勒、伊犁,出现在阿拉善,出现在唐古拉。漠北有的是驯驼的高手,他们会把两三岁的骆驼带到驼场进行训练,让它们明白主人的意图。如果是野驼,则驯化极难,一般人是不敢尝试的,但也不排除有世外高人身怀绝技,让驼队里增添一些悍将。不过,正如它们的主人一样,骆驼们也大多是桀骜不驯的性格,会通过内部的角逐产生驼王,形成自己的权威。它们抱团意识很强,对外部想要融入进来的骆驼是个很大的挑战。漠北的骆驼毛色不尽相同,有红驼,也有黄驼,这些都是常见的,其中也不乏优秀的沙漠之舟。不过,在漠北最珍贵的是白骆驼,白骆驼毛色洁白,如汉白玉雕琢而成,仙气十足,每百峰骆驼中只能产生一两峰这种珍贵的驼色。明朝朱元璋举行开国大典,急需八匹白马,但因多年战争的创伤,一时在全国挑选不出来,便从民勤骆驼中精选了九峰白骆驼,不但替代了吉祥的白马,又预兆了国家将繁荣昌盛。从此以后,白骆驼又戴上了“贡驼”、“皇驼”的桂冠。驼夫的生活常年在外,他们的女人则留在漠北,驼队是不带女人的。这些留守的女人成了驼国最忠诚的卫士,在故乡长期驻守着。鸡啼时分,她们就要起床,洗漱、晨炊、喂牲口,末了,还要整理牧场。考来河边经常有一群洗衣服的女人就是她们,这些人里大的西五十岁,小的只有十几岁,一样的忙碌,一样的辛苦,一样的勤奋,一样的可爱。每年放场前,她们还要砍柴、劈柴,将那些柴火和干草捆扎堆好,严防烟火,以备过冬。西北开春之后仍有严寒,仍有大雪,仍有危机,这时候也能冻死骆驼,也会冻伤人,骆驼在每家都是宝贵的,死不得,死了,一家都吃不消。她们因此一刻也不敢懈怠,一点也不敢马虎,原先说说笑笑的姐妹们到了这当口,只剩下屏息蹙眉了,心里只想着一鼓作气把这事做完,不出差错。一旦忙完了手头上的事,她们也要牵着孩子,登上苏武山,爬上野鸽子墩,眺望着远方,期盼着空气中传来尖锐的驼铃声。这声音一旦入耳,就会像永不停歇的歌声在耳边萦绕,以至于干活时会情不自禁地哼起来,仿佛真的听了什么歌。这种幻听是一种说不清楚的思念,也是一种道不明白的期待,可以让人一天下来干活不累,充满了向往。漠北的女人常常梳着一条或两条长长的辫子,多为麻花辫,年纪稍长的女人会把头发束起来,裹上头巾。她们穿着深蓝色缀花的夹袄,系着围裙,穿梭在梭梭木和红柳之间。清明以后,红柳们就渐而开起花来,花色是那种淡淡的紫,透着高贵优雅的气息,与从它们身边穿过的姑娘们比美。梭梭们的个子不高,因而被称作小乔木,但它们仿佛脾气不好似的,越是太阳辣的时候。它们一个个头高高抬着头,小辫儿首冲云霄。那尖细的末梢犹如锋利的剑刃想要逼问天空。女人们正在忙着,一群男人从外面经过,但她们一个都不认识。时下仍是秋天,驼夫们还没起场,她们的男人还未别去,这一群人是谁?她们难免不好奇,那些人里,不乏声音洪亮、面目爽朗的后生,不怪大姑娘小媳妇们会多看几眼。“这马上就要到了,我们抓紧点咯。”一个说。另一个点点头:“听说刘家招人很严的,大家都机灵点儿。”“我看啊,还是不要太抖机灵的好,刘老爷什么人?什么没见过?太抖机灵了,容易露怯,让人短视。”其他人纷纷附和:“没错,没错,说得有道理。”他们相互之间看看,推测着哪些人能被看上,哪些人要落选。有些人总是没信心:“我只是来碰碰运气的了,能不能成我是不在乎的了。”“不管怎么样,他肯定是落不下的了。”那些人指了指走在前面的年轻人,被指的那位还没察觉到别人在议论他。女人们又听到这些谈话的,便在姐妹们之间传,驼国又要添丁进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