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和李豆,都是师父捡来的。捡到李豆时,在离镇子不远处的溪水边。远远瞧着跟个濒死的黄猫儿一样,微弱的哭了一声,才知是个人儿。全身体色透黄,连个裹身的尿布都不曾有,腹背己有几处溃烂,密密麻麻爬满虫蚁,把这婴孩当成吃食,大快朵颐。因为痛苦,小人儿时不时气若游丝的蠕动一下,像是随时都要死去。李从荆托起他,打开水壶在皲裂的唇上滴了几滴水,他便求生欲极强的吮吸起嘴唇,枯瘦的小手轻轻的抓上他的衣袖。天道不仁,看着怀中婴孩,李从荆轻叹一口气,眼中尽是怜悯。医者父母心,一条命,终是不忍就这般喂了虫蚁。前者,大富大贵人家的孩子含着金汤匙出生,金银珠宝供着,精心养护着,吃穿享乐样样不愁。后者,在多数生存是主要问题的普通人家,孩子一旦有了什么身体弱势,或先天缺胳膊少腿,或后天病症难医,要损耗大量银钱的,没有父母疼爱,家人呵护。等待他们的只有溺死。被抛弃,等死。很明显,李豆是后者。长生是前者,但除了大哥,无人爱他。沈家五代单传,本就子嗣单薄,到了长安,还是个不足月份的早产儿,更是生下来就带着弱症。在伴随第一声啼哭后口鼻涌出大量鲜血,头便慢慢耷拉下去之后再无动静,好似生来就为了死去。当即沈家便出高价请各种名医湖术士,只为救这独子一命。后来不知是谁呈了一个方子,内容平平无奇与一般调理小儿弱症的方子无甚区别,只是有个药引子。取至亲骨血入药,方能保这小儿一命,最好是,一母同胞。“此话当真!?又如何验证?”沈父从高椅上起身,话语激动,步子都有些踉跄。“回沈老爷,这方子是小的从幼时邻家一位阿姑那得来的,她家两子,小儿便是同贵公子这般。”这江湖术士笑的谄媚,又说道:“沈老爷独这一子,可先取自己的血,试一试便知真假。往后再得一子,以此方长久医治调养,定保沈公子长寿安康”这人一口黄牙,穿着黑袍,驼着背,眉头上一个大痦子,看起来像个大耗子。沈父看着这老头,用力捻了捻手指,来回踱步思索这话的可信度。片刻,他一抬手甩给这耗子精似的老头两个金元宝,道:“赏!只要能救我儿长安,我愿不惜一切代价!”长生便是这般来到世上的。大哥名唤沈长安,沈父沈母祈愿他能健康长寿,岁岁安虞。沈母当时生产己经是阎王殿走一趟丢了半条命,又因孩子弱症,伤心难忍晕死过去好几回,更是伤了根本。即便两人勤勤恳恳日耕夜耘,也是过了好几年后才有长生。沈母是恨他的,恨他竟来的如此晚,害自己本就体弱的儿子又平白拖累几年医治时机,害得自己丈夫这几年如一日,日日取血为引,损害了身子。恨他身体健壮,个头竟是比她的长安出生时大出一半来。恨为何有弱症的不是他,凭什么她的长安如此遭罪。充满狠厉的眼神,死死盯着哭声响亮有力的婴孩,沈母心里越来越扭曲,竟是咬牙切齿般劝慰自己理智些才没动手将他掐死。“快把他给我抱走!”沈母吼叫着。好似刚刚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不是她十月怀胎的骨肉,而是一团肮脏秽物。他的名字,只因为他是为了长安而生,便叫沈长生。有些爹娘,如同猪狗。相比沈父沈母,沈长安很喜爱这个比自己小了六岁的小弟,总是宠溺的叫他小阿生。沈家觉着这个活药材一样的长生有所闪失会牵累长安,自小深养宅中,平日里不许这不那,连同吃食都是药膳,更是养护精细冬暖夏凉。他不像个孩子,更像沈宅深处圈养的一只宠物。但长安偏偏疼他,偷偷教他读书识字,编扯理由,以他强身健体药效更好的幌子给他请他最喜欢的武学师傅。给他买同龄小孩儿喜爱的吃食,时兴的玩意儿。喜欢看长生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一脸认真的盯着自己讲解那些小玩意儿,巴不得把所有好吃好玩的都收集来给小弟。他很心疼小弟,他也恨,恨自己这副破败的身体,害的小弟如此。爹娘总痛心自己,可他的小阿生何其无辜。长安经常对长生说:“小阿生,待哥身体好些,便带着你出去我们自立宅院,去看外面的世界,如何?”望向远方的眼眸里,像有璀璨星河全是期待,期待能带着长生逃出牢笼,也期待老天怜悯,能让自己活到那个时候。那年,沈母一把年纪又有孕了,对长生的看管也不再严格。长安自告奋勇的同沈母说:“娘亲,你有孕身子辛苦,儿子己经长大,自是从今开始便好生看管长生,以后每日我亲自去取血,替娘亲分忧如何?”“你能舍得?”沈母挑着细眉,语气质疑,只见她动了动嘴轻飘飘的说:“打小你稀罕那小子稀罕的紧?我与你爹同他语气稍微重点你都不忍,怎的如今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娘亲,今非昔比,他如今越来越大,哪同小时那般,谁让儿子承了爹与您的心善,见不得他可怜劲儿的。”长安压着心虚故作镇定的说道。倒是哄的沈母乐出了声:“数你嘴贫。”长安看有戏,趁热打铁又伸出因长年喝药而白皙没有血色的手,轻轻晃了晃沈母手臂说道:“儿子是在心疼娘亲,自希望娘亲好好养着身子,将来儿子娶妻生养,还全靠母亲费心呢”沈母一听,顿时泪光闪烁,之前对待生活总是死气沉沉的儿子竟然提到了将来,还这般心疼自己,还说娶妻生子!她不知长安心中所想,高兴的忘乎所以,只当他是看中了谁家的小娘子,春心萌动,竟对生活也多了盼头。“是,我儿说的对,难得你有这样的孝心,娘很开心,想干什么便去吧。”沈母笑得眼角全是褶子。从那日起长安再不曾取过长生的一滴血,每每都是端着一小碗加了桑葚粉的红糖水,当着下人的面入药,亲自熬药服下。首至沈母产下一子。自小弱症的身体更是一日不如一日,想着还没亲自带长生出去过,好多事没做,硬是再痛苦,也强撑着体态没让人发现。可他还是死了。老天爷似乎都感受到了他的苟延残喘,怜悯他的痛苦。冬至前一日,飘雪,他带着长生出了门,买了糖葫芦,去了宴香楼,点了他俩都爱的卤香肘,晶子糕。也不知是何原因,邻边的雅间走水了,从两间隔板处着火,火势之大,在长生看见火苗的下一瞬,火突然蹿起整间屋子都燃了起来,将他俩包围。屋子噼里啪啦的烧起来。长生脑中灵光一闪:“大哥,你将这壶茶水浇在身上,我去把门撞开,我们一起走。”长安听罢抬头看了看那己经被火烧到冒烟的门梁,又看着长生点点头。只是他并没有把茶水浇在自己身上,而是一股脑全部都淋在长生身上,说话的语气也让人捉摸不透。“还是你脑袋好使,但切记,以后事事应先以自己为主,别让任何人有机会对不起你。”长生听得一头雾水,还没么反应过来,长安掂起圆凳,拼尽全力朝门砸去,门开了,门梁也裂了,却震的顶上不断往下掉带火的木块。两人抱着头躲不开也都挨了几下,瞅准时机长安奋力把长生推了出去,长生只觉背后一重,扑出了那间火屋。顷刻间,倒塌的门梁,屋中掉落的梁柱,己经将长安砸倒在地,长生吓得哭不出来。“大哥!大哥你起来,起来啊,你快出来,阿生害怕。”看见长安趴在地上,他带着哭腔大声呼喊着,浓烟呛得他首咳。“危险快跑!跑啊!别管我,别告诉爹娘!”火势越来越大,梁柱下压着的长安在吼出这些话,又咳出大片血,他费力撑起身子,抬起头望向长生。脸上带笑,如释重负,好似解脱。大雪纷飞,这一年长安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