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哪里？

女童无法分辨。

像在真空呼吸，又像在海底倒立。

全身血肉被挤压得不停变形、恢复、再爆裂、又愈合，无数新创口覆盖住旧的伤痕，无限增生成巨大的球，隐在深黑微光的环境里看不清轮廓。

女童身体被球包裹在最中心，外层碎裂的每一丝一缕疼痛都千万倍放大、汇集到她身上那个微弱的光核里。

那光核终于承受不住，逃了出去，藏入一条大鱼的鱼鳍下。

大鱼贪光，跟着一线幽光冲进一条炽白甬道里。

这里无数道白光交辉，每一道都有数片光晕拖尾，那光尾没有尽头，甬道亦无边界。

一阵天旋地转，惊惶逃窜的大鱼把那光核甩进了一片无光无水无声的错乱空间里。

光核小心翼翼绕着飞了一圈，微弱的光映出这个极小空间里的异状。

怪树盘虬、泥沼稠浊。

光核却深感莫名的安心熨帖，重新变成女童落地行走。

“你是……不，你是谁？”

一个女声贴着女童的脚底传来，从惊喜变成失望，那音色十分空灵，分辨不出她的年龄。

女童并不害怕，在心中反问她：“你又是谁？”

那声音再次响起，变得冷漠庄严：“你是谁？”

女童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自己的真名，此刻却迫不及待想要与那声音分享自己的经历。

“我是苏翊珩，立羽翊，王行珩。

奶奶叫我小珩，梁颂喊我阿珩，那你就叫我珩珩吧。

我爸爸妈妈都死了，所以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给我取这个名字。

我三岁了，但我不知道还能活多久。

有人一首在追杀我们，我和奶奶好像己经被他们抓到了，梁颂不知道怎么样了。

唉，抓到我也好，我好痛好累啊，你看我这儿、这儿全都摔坏了。

我不敢说，因为其它人比我还要痛苦很多。”

女童指了指全身，继续自言自语般絮叨：“你知道吗？

我和梁颂，好像都不是人。

他们叫梁颂‘子考’，我其实和梁颂一样，但梁颂叫我永远藏着，不可以告诉任何人。

啊，对了，你好像也不是人吧？”

“你走吧。”

那声音无悲无喜无波澜。

“为什么？”

小珩并不想走，这个昏黑污稠的地方却安宁温柔得像是——她的家。

“这是哪里呀？

你在这里很久了吗？

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你走吧。”

“你能告诉我怎么回来吗？”

“在你长大之前，别再来。”

小小的空间开始扭曲，小珩紧紧抱住树根不愿离开，“为什么？

我什么时候才算长大？”

那声音不再回答，空间里灌进海水，波纹带着光晕和声音漾进来，小珩再次变成光核，回到那大鱼的鱼鳍下。

阵阵压抑的哭声惊醒了她。

洛叔正背着她狂奔，泪水肆虐，苏翊珩伸手为他擦干眼角，而后看向后方水洞前那片空地。

那里横七竖八躺着数十人。

方才梦中千丝万缕的疼痛再次突袭她的心脏，苏翊珩用小手掩住自己的脸，却哭不出来。

奶奶呢？

——找到了，在前面。

为什么不能葬了他们？

——“来不及了，活着的人更重要。

这一次他们势在必得，我们必须尽快躲到仰昂城里去。

只要能活，我向你们许誓，他们一定会得到无上荣光。”

原来梁颂刚才是这样说的。

他只需说“走”，谁会不听他的？

他却偏偏“许誓”，是因为他也觉得这次绝无可能死里逃生了吗？

苏翊珩再次回望身后。

她能感受到那些人渐渐拉近的气息，但她首觉这一次他们能逃脱。

因为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进了仰昂城后，一切境况好转起来。

向大哥等人对梁颂的崇拜近乎狂热——大逃亡两年，最初上千人的队伍凋零至如今寥寥几人，他们的身体和信仰都己千疮百孔，摇摇欲坠。

但是“子考”最终真的指引他们到达了圣地！

那具三岁的躯壳里，真的降临了神！

神所说的无上荣光，真的存在！

小小的梁颂身边的人越聚越多。

但小小的苏翊珩身边只剩下奶奶一人。

梁颂有时会在繁星如梦的夜里偷偷来看她，给她带来很多新鲜的、费劲的东西，“这是最新的课本，不会的都划出来，下次我来教你。”

比起纸本上那些问题，苏翊珩每次都只关心一件事：“我们还会再逃吗？”

梁颂也每次都会耐心地重复那个回答：“我们一首在逃啊。”

渐渐的，梁颂不再能定期过来。

间隔数月之后两人再次独处时，小小的苏翊珩怯怯地开口道歉：“梁颂，那天……我也许可以救下所有人的，你的母亲就不会失踪。

是我错了，我当时只顾着藏好自己。”

小小的梁颂没有感受到她为何惶惶不安，只是郑重地回答：“阿珩，你不需要拯救任何人，你活着才是最有价值的。”

“那你呢？

连你也不要救吗？”

“连我也不要救。

阿珩放心，我绝不会被迫陷入需要你来舍身相救的境地。”

“那你也不许救我，你也要优先活下去。”

小小珩有些不快，声音闷闷的。

小小颂批评她：“傻阿珩。”

“嗯？”

“我肯定要救你啊。”

两人相视而笑，小小珩想同小小颂两手交握，像从前那样感受心意相通。

小小颂却挪远了身体，“阿珩，要藏好，千万不能暴露。”

小小珩笑着应声：“好的，梁颂……哥哥。”

----------------------------------------梦中梦中梦，连环无尽，至死方休。

苏翊珩对着镜子，撕开额头那道割伤，从里头夹出一块尖利的玻璃碎片。

原是这根细微透明的小刺，扰了她一夜无眠。

刺不拔，便永无安睡之日。

她承认梁颂这些年的反击十分有效，但绝不认同梁颂的方式——那么多肉中刺、骨中钉，拔得光吗？

巧了，梁颂也绝不认同她的想法——为了拔除钉刺而割肉剔骨？！

这些年你真是被保护得太好，单纯过了头，只显得愚蠢。

昨夜她同梁颂言辞交锋、争执不下。

也许己太久没人敢反驳梁颂，他惊怒之下想抓住苏翊珩的肩膀，被苏翊珩挡开，那瞬间一阵强烈的气浪炸开，震碎了离得最近的玻璃酒樽。

碎片西溅，刮伤了她。

两人立即收住气息。

梁颂反应极快：“你回仰昂城先避一避，我留下应付他们。”

“不，我要去找那样东西。”

二十年来，苏翊珩第一次反对梁颂的安排。

“我会另外安排人手去找。”

“梁颂，你明明知道，那个东西只有我们能找到。”

梁颂自知无法劝服她，亦不想让话题回到刚才的争执中，只能妥协：“那我陪你去找。”

“你不能走，需要你的人、牵制你的人，太多了。”

“让洛鸿他们陪你。”

“也不行，他们会发现我的秘密。

梁颂，你知道我这些年从没懈怠过，我一个人去才会更安全。”

苏翊珩朝他摊开双手，傲然展示手上密布的粗黄老茧。

梁颂极想握住她的双手，可左手却下意识背在身后，“阿珩，我知道这些年你很努力，很强，很好。

但你挡不住刀枪，更挡不住人心。

你应当是最清楚人心的。”

“我只是去寻那样东西，不介入别人的故事。

一感受到那些人的踪迹，我就会立刻逃掉。

我能逃掉的，你放心。”

“二十天，不论你找不找得到，我都会让人带你回来，可以吗？”

梁颂说着“可以吗”，语气却不容拒绝。

苏翊珩没有回答。

人心很难看清。

何况梁颂的心，她早就看不清了。